我这次来交大,是陈建华教授帮了我很大的忙。这四个题目是我跟他商量以后决定的,这对我个人来说有重要的意义,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很久了,有一百多年了,从晚清开始,题目这么多,怎么来讲呢?在我的研究过程里,这四个题目是有特别意义的,所以我借这个机会来重新思考和反省。 我过去几十年做的学术活动,林纾是我的博士论文的一章;写博士论文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出了第一本书叫作《五四浪漫的一代》。鲁迅是我的第二本书,就是《铁屋中的呐喊》,我当时觉得自己写得最不满意的就是《野草》那一章,所以我今天要重新来探讨《野草》。那时施蛰存先生住在上海,我跟他有私人交情,我非常敬佩他,而且他是我的《上海摩登》那本书里面很重要的一章,所以我这次也借这个机会来向施先生致敬,并且重新思考我那一章所运用的方法。最后一讲是我最近的兴趣,特别在上海,有一种“张爱玲热”,虽然我自己没有写过专论张爱玲的学术著作,不过我参加过几次研讨会,我写过两本小小的中文的书,讲张爱玲的,包括那个电影《色,戒》。所以这样说起来的话呢,对我个人作学术上的反省的意义也蛮大的。 另外我提出一个视角,就是所谓世界文学的视角,为什么提出这个视角呢?也是跟我个人的经历有关。因为我今年7月受到香港城市大学和哈佛大学的邀请,在香港城市大学开了一个seminar,一个讨论班,整个的讨论是把世界各地的年轻的学者请到香港来,他们请了大概六七位教授,每个人讲一班课。讨论什么呢?讨论世界文学。世界文学这个观点,这个方法,现在正在起步阶段,在美国已经开始很红了,我知道在中国在清华大学可能已经有这个课了,我是借用我个人的经验,用这个视角来探讨中国现代文学。 我第一个要谈的就是什么叫作世界文学?顾名思义这好像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可是从目前的学术专著来看,各种理论的书籍已经很多了,我所用的基本理论的一本书,是一位哈佛教授,叫作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他写的一本书,英文叫做What is World Literature,《什么是世界文学》,这本书很厚,可能已经有中文版了。这位教授和中国的感情蛮深的,他主编了一个理论集,叫作《世界文学理论读本》(Theories of World Literature:A Reader),英文版还没有出版,中文版已经出来了,北京大学出版社今年刚刚出版。这本书里引用了很多世界上包括中国的几位重要的理论家所讲的关于世界文学的定义。 现在在文学研究上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从西方文学来讲,就是歌德的那篇演讲,其实不是演讲,是跟他的徒弟一般的爱克曼的谈话。那是在欧洲第一次把“世界文学”这个名词奠定下来了,德文叫作Weltliteratur,就是World Literature。歌德在一次谈话里特别提到中国,他说他看了一本德文翻译的中国的才子佳人小说,可能现在中国有学者在考证了。他说这个才子佳人的小说的内容和文风和德国小说完全不一样,人都很客气,很有礼貌,才子佳人,风花雪月,写的风景很美,小说里面表现的人的生活好像跟德国所感受的不一样,他觉得非常好奇,所以他就提出“世界文学”这个观念,跟中国有点关系。他说文学不能够局限于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地区,应该是推广到其他的文化,其他的世界,这样才可以有一种比较上的作用。所以很多西方研究比较文学的学者,也以这篇文章或者说也以这本他的徒弟为他写的书作为基础。 可是从另外一个立场来讲的话,我们可以看得出来,这个观点毕竟还是欧洲中心主义的,他还是从一个欧洲的本位出发的。他基本上是说,德国当时还是四分五裂,就是18世纪初,法国已经开始统一了,而法国的文学呢,经过启蒙主义的影响,接受外在的影响比较多,而德国还是内在的东西多,所以他说应该向法国学习,把视野打开。我从这个立场来重新反省中国现代文学的话,似乎不成问题。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始,从晚清以来,特别是在五四,基本上是一种开放型的,也就是说中国现代文学不是在一个闭塞的情况下面兴起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有白话?怎么会有新小说?怎么会有鲁迅呢?大家很熟悉,鲁迅和所有新文学的作家,个个都拥抱世界文学,只是各人喜欢的西洋作家不那么一样而已。鲁迅、郁达夫这些人在日本留学,经过日本的转译,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郁达夫,他的德文也相当可观,所以他开始接触到德国文学。鲁迅是经过日文的推介,后来接触到苏联文学、东欧文学,可是他早期的时候和他的弟弟周作人翻译过希腊的神话,还有其他的东西,这个大家都非常熟悉。 世界文学基本上是各个不同地区的作家,在近代以来,或者说近二三百年来的一个共通的愿望。可是这个愿望之下引出来的文学版图很不一样,这就牵涉现在研究现代文学、世界文学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研究?第一个问题就是语言问题。歌德不懂中文,他看的中文的东西是经由德文翻译的,而德文可能经由拉丁文或者法文或者是其他翻译过来的,它中间已经隔了很多了。现在世界文学一个基本的信念就是文学的经典是经得起翻译的,翻译是非常重要的。可是西方文学经典翻译成其他语文的时候,是不是在这个语文的系统里面站得住脚,很成问题。如果说从一个系统里面有一些书或一些作品,经过了翻译的引介传到另外一个系统,而在这个系统里面也开始生根,开始影响或者说进到这个系统里面的文学创作的时候,这两个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世界文学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这是目前达姆罗什和一般的西方学者所共同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