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论视域:空间、场所与城市 世纪之交,城市地理学和城市社会学领域分别发生了文化转向和空间转向。许多学者发现,人们对空间的利用是文化的一部分,每个地区都有其文化特征,被理解为特殊地理位置的空间场所,其物质形式伴随着意义和价值。这些认识可以追溯至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福柯和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的空间生产理论。列斐伏尔指出:“作为对象的,尤其是作为科学的对象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①雷米·埃斯教授概括道:“列斐伏尔期望展示出一种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之间的理论统一性。”②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包括认知的空间(空间的表征)、构想的空间(再现的空间)、生活的空间(现象学的陈述)3个要素。③在列斐伏尔看来,对空间的建构建立在社会生产关系之上,“空间的表征”以一种“真实的空间”形式进入认知系统,主导着对空间的想象。“空间的表征”由“空间实践”所决定,但它反过来又会支撑并指导“空间实践”;而“再现性空间”则是对“空间的表征”的反抗与超越,它强调空间本身被人类所经历与体验的实际形式。在某种意义上,“再现性空间”存在于“空间实践”之中,但它是对“空间的表征”所呈现出的空间秩序的隐秘反抗,也是其“真实性”的消解或证伪。“空间实践”就是空间性生产,这种生产既是物理意义上的,也是社会关系意义上的:一个城市规模的扩张,必然伴随着所占土地面积的扩大与组织结构关系的拓展。 都市空间曾经或被归结为人对地理场所的自发使用。空间作为容器,只有通过注入内容才获得其存在的价值,因而城市扩张不只是空间的生产,还是一种空间的征服与再分配。在列斐伏尔看来,人类生产的中心已经由“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变为“空间本身的生产”。作为自然存在的空间,一旦进入人类文明与社会关系的语境,便成为一种社会的产物:这种产物兼有具体与抽象的双向特质,处于一种矛盾和运动的状态;这种产物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更表现出商品特质。列斐伏尔以社会历史解释空间作为起点,以空间解释社会历史为收束,形成完整自洽的体系。在列斐伏尔眼中,空间是社会性的、政治性的、经济性的,总的来说是战略性的,它通过一系列的战略而被人为地建立并规划起来。因此空间并不是均质的。 列斐伏尔的空间实践和德·塞都对城市日常生活实践的理解不谋而合。德·塞都认为街道上的日常生活实践不允许城市规划者实践完全的理性,关于空间及其实践的思想在简·雅各布斯、大卫·哈维、曼纽尔·卡斯特尔、爱德华·索亚、莎朗·佐金等人的城市理论中得到了不同层面的延展。“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再现性空间”三元辩证法的彼此制衡,“社会—历史—空间”达成了某种相互间的统一。 另一种城市文化的研究方法延续了西美尔、波德莱尔、本雅明等人的传统,其中以本雅明最具代表性。本雅明城市文化理论对城市进行了跨学科的整体性研究,反思作为一个整体的城市与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除此之外,本雅明还很早就关注到了技术对城市的影响以及文化与资本的关系,他拒绝将美学从政治和政治经济学中分离出来,这使得他的作品与众不同。本雅明可以说是表述当代都市思想状况的先驱,他将经济与文化、理论与经验、技术与情感相互联系、结合起来,将现代城市视为由虚构时空累积而成的现实。本雅明和列斐伏尔同样重视空间的价值,同样认为空间是人为的产物。本雅明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用文学的方法观察城市,在他眼里,城市是一幅迷画、一个迷宫,通过它就能读懂社会整体。他并非拒绝现实世界的概念,而是要呈现一种将现实作为一个表现对象来建构的制造模式。他强调个体意识和辩证意象:“每一个时代不仅梦想着下一个时代,而且也在梦幻中催促着它的觉醒。每个时代自身就包含着自己的终结。”④有感于拱廊街迅速建起又被快速拆除,本雅明指出现代人的欢乐与其说在于“一见钟情”,不如说在于“最后一瞥之恋”。⑤本雅明把城市视为超现实,“没有一种面貌是和城市的真实面貌一样超现实主义的”。⑥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确切地说既不是任何其他群体的成员,也不是陌生人,他们是从一个群体到另一个群体的信使。很明显,本雅明的观察和研究意味着日常生活的优先性,强调街道作为一种特定类型的城市人文主义遗物的价值,体现了一种既是认识论上的、同时也是政治上的对城市异化的抵制。 列斐伏尔等人从“空间”到“场所”的形而上理论演进,以及本雅明的整体城市观察方法,在另一些当代北美学者手里,却变成了技术性和工具化的模型研究,代表了当代西方社会科学的新趋向。具有代表性的是克拉克和丹尼尔提出的“场景理论”,他们认为:场景是一种强有力的概念工具,借用物理学、生物学、化学和计算科学的研究方式,场景理论把文化也归纳成“真实性、戏剧性和合法性”3个分析维度,然后再把它们分解成15个子维度。通过对美国和加拿大的邮政编码商业模式和黄页分析来解读一个地区的美学特征和文化特质,以及地区间的文化差异。当然,他们也明智地指出:“没有单一的抽象特征来定义任何特定的场景,是全部而不是单独的这一个或另一个设施构成了所有场景理论的标语。”⑦ 二、从场景视野看街区的文化复合性与延展性 阐述以上理论,是为了在这些理论的视域下对愚园路的历史文化性质进行分析。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说:“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⑧愚园路本质上是由一条路铺展而开的一个区域,不难发现“愚园路”不只是一条路的范围和规模,而是从一开始就指向了一片具备复合功能的区域。在场景理论中,所谓舒适物(amenities)指的是一系列让人感到舒心愉快的环境、事物、事件、设施、行为或服务。舒适物的概念一方面揭示了集体消费品具有向公共资本转化的潜能,⑨另一方面作为集体消费品的城市舒适物(urban amenities)在类型和数量上的差异,被认为反映了城市在文化氛围及美学特征上的差异。⑩如将场景理论的使用范围局限于马路、街道,特别是运用场景理论中的“舒适物”概念对比愚园路的今昔,便可以看到这条路审美趣味和文化特质的变化。而为了更好地展现这一区域复合功能的特质,同时对场景理论进行补充和修正,除了借用场景理论自带的“舒适物”的概念,就此还可延伸出“经适物”和“共适物”的概念:“经适物”指的是以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为目的的种种环境、设施和服务等,“共适物”则更突出其作为公共配套设施的功能和意义。这样做的目的是更详细地对城市所具有的多种场所进行区分。经适物、共适物和舒适物作为一组概念,搭建起了可以深入细节讨论街区场景的框架,从而能更具体、准确地对愚园路的地方性特质进行综合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