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出版以来,因其真诚、朴素的情感,从农民的角度直面转折时期重要社会环境变化、人物命运变化和心理变化,收获了广泛的读者。路遥用了六年时间,以燃烧生命的方式完成这部巨作。小说共有“三部,六卷,一百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为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下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状态。”① 由于小说中人物的众多,社会视野和层级的丰富,如果要理解路遥的创作艺术,就必须探讨小说的结构特征,和它相应的效果。在解释小说结构时,路遥曾把小说比喻成三条河流,“分别以孙少安孙少平为中心的两条‘近景’上的主流和以田福军为中心的一条‘远景’上的主流。这三条河流都有各自的河床,但不时分别混合在一起流动”②。三条河流的比喻生动概括了小说的三条主线,但是,这还不足以解释小说的全部。在奔腾的河流与静态的空间之间,有两个势必要探讨的问题:(1)这样大的架构是如何铺展的;(2)人物为何呈现为这种可能性,而不是那种可能性。带着这两个问题,本文展开讨论。 一、人物与世界 许多研究者都曾批评路遥写法的陈旧,但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全景式展现社会生活的雄心以及农村背景题材的制约,他在根本上不可能脱离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土壤。事实上,从《平凡的世界》很能见得他的才能,小说不仅结构整饬,经过精心安排,在人物的安排上,也别有匠心。 路遥批评过去的小说只分好坏两种人,在《人生》中,他提供了一个具有挑战性的新形象。如果说高加林的复杂性体现在他本人的城乡气质混杂,导致的道德的不确定上,那么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通过一系列对比,摆脱简单的好人坏人、好成分坏成分的区分,将新人与就人、进步与保守体现在每一个家庭中,尤其是兄弟之间和姐妹之间。如孙玉厚与孙玉亭、孙少安与孙少平、兰花与兰香、田福堂与田福军、田润叶与田晓霞(堂姐妹)、贺凤英与贺秀莲(同乡)、胡永洲与胡永合、金俊文与金俊武、金光辉与金光亮、金富与金强,虽然同出一源,但两者的性格和命运却形成鲜明的对比。路遥对双数颇有执念,一个家庭通常是两个孩子。即便有例外——旧社会地主金家和文人金先生的后代各有三兄弟,但是三兄弟各缺一(地主金家的一个儿子在外面工作,金先生的一个儿子淹死)——也会在形式上回到两兄弟。不管是出于构思方便,还是有所主观考量,双数具有对称美感,也容易使读者对他们或矛盾或互补的性格产生深刻印象。 在小说中,同一对兄弟或姐妹通常都具有情节功能或结构位置的一致性。作为小说的两个主角,孙少安与孙少平各自的成长历程和人生选择相互对照,是小说最重要的两条线索。孙少安文化程度低,考虑最多的是实际的生活问题,他扎根于双水村,热心于村里的事情,更加务实、本分。孙少平则向外追求,努力追寻自己的道路,具有理想主义特点。他不畏惧阶级的差异,不鄙薄自己的出身,又要从局限中解脱出来。爱情这个折光体上,映现着孙少安与孙少平的性格,也映现着田润叶与田晓霞的性格——田润叶和孙少安性格较为软弱,最终都以家庭为重,田晓霞和孙少平都喜欢挑战,具有个人主义的光辉。胡永合与胡永洲两兄弟所提供的折光体,则在事业和生活方面,显示着孙氏兄弟的生活和性格——胡永合对孙少安提出的投资电视剧计划,显示着孙少安的虚荣心和生活上的短视,而孙少平目睹胡永洲对小翠的欺辱,则表现出强烈的正义感和慷慨的同情心。孙家的两姐妹中,兰花的性格有点像孙少安,但没有孙少安的能力,她爱游荡惹事的丈夫成为孙家的负担和危机,兰香的性格更像孙少平,而且是接受了大学教育的孙少平,她的跨阶级的爱情也十分顺利,她代表了孙家的期望和未来。 孙玉厚与孙玉亭形成了勤劳朴素的农民和热心革命者的对比。路遥对孙玉亭和贺凤英这对革命夫妻的态度是否定的、尖刻的,因为他们无心踏踏实实干农活,也不能收拾好家里、照顾好子女,不符合世代务农传统朴素的生活观念。田福军和田福堂是领导版本的孙玉厚和孙玉亭——田福军正直一些,为农民利益考虑,田福堂有些自私,且好大喜功。实际上,小说中所有的干部都大致分为这两派:一派是田福军等较为开明的,更讲求实际情理;另一派更在乎政治正确、路线正确,忽视农民实际生活。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前者受到后者的压制,在后半部分,后者又多以“幡然悔悟”的姿态靠近前者。孙玉亭的妻子贺凤英和孙少安的妻子贺秀莲作为家庭的外来人,都来自贺家湾。虽然作者对她俩的评价一低一高,但在实际情节功能上,都特别强调了她们对分家的执念。金家也是一样,兄弟间存在矛盾,互相有看不惯的地方,尤其金俊文儿子金富的偷窃行径,令金俊武不齿,金俊武跟金光辉比较亲近,金俊文跟金光亮比较亲近。 正是对照的技巧和修辞,使小说情节不再是为孤立的事件,而成为一系列事件的先声或回响。不仅田润叶与孙少安的感情,可以和田晓霞与孙少平的感情相对照,田润叶与李向前的婚姻状况,也可以和杜丽丽与武惠良的婚姻状况相对比;一个由残缺走向理解,一个从相爱走向分裂。金波失去藏族姑娘,就像是给孙少平失去田晓霞做引子,而孙少平失去田晓霞,又促使金波重新回去寻找藏族姑娘;尽管金波仍然没有找到自己所爱的人,但那种旧地重游,面貌全改的失落,与少平如期赴约景致依旧的慨然形成对照:一对天各一方,一对天人永隔。田润生娶寡妇郝红梅的事情,既是呼应孙少平与郝红梅、顾养民,以及孙少平与金秀、顾养民的双重三角关系,也像是给孙少平与惠英嫂的关系做引子。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惠英嫂的任何心理活动(作者有意回避了这一点),却很能明白郝红梅母子对田润生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