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提到孙甘露这个名字,读者立刻就会唤醒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记忆。他甚至只属于1980年代,属于一度是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的先锋小说。等我再到“线下”认识孙甘露时,离开1980年代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先锋文学也基本上成了一个历史概念,对当事人还算是记忆中的昨天,对更年轻一代的人来说,不过是文学史教材中的一两个章节。现实中的孙甘露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先锋小说家的样子。他谦逊、热情、周到、低调、随和,让我这个整天处于俗务中的人都觉得远不能比,遥不可及。他让我怀疑,这是一个蜕变了的孙甘露么?他身上还有小说家的气质么。 孙甘露是先锋小说家里“最先锋”的。因为他在这一方面起步早,成名快,代表作传播度广,文学史研究提及率高。还有一点,鉴于绝大多数先锋小说家坚持走创作的道路,而且随着创作的深入,他们中的多数已转向另外一路,更贴近烟火生活,更接近于写实和实写。这么多年里,文坛还经历了谍战小说的潮涌、悬疑小说的惹眼。而孙甘露,似乎一直还停留在先锋小说的戳记里。他的创作没有保持高强度的延续,仿佛停在了当年的高峰之处。所以也没有办法评价他是否也会一起转型。 《千里江山图》是一幅答卷。小说家孙甘露回来了。“沉寂”了这么多年,孙甘露的小说配得上这个气势恢宏的标题。而且,更让我兴奋的是,《千里江山图》是硬核的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又是极具故事强度的长篇小说,同时其叙述格调还葆有新鲜的、充满活力的、动人的、让人着迷的先锋意味。他适合我的阅读口味,印合我近年来一直强调的长篇小说创作正在走现实主义与现代性、严肃小说与流行小说不断融合的判断。是的,以上所有这些说法,仿佛在《千里江山图》里一壶全收了。这让我相信,这些年,不管孙甘露在忙碌什么,内心始终放不下对小说创作的执念。这让我想起卡夫卡的那句寓言,不过我想把前后两句话倒置过来借用一下:他的工作是把房间的一角刷白,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艺术家。 一、定格化的人物出场 《千里江山图》正面书写了上世纪30年代初,发生在上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地下党与敌人进行的殊死斗争。因革命需要和形势所迫,中共中央需要从上海转移至瑞金。这一重大决策事关太多绝密信息和秘密行动,包括浩瀚这样重要人物的转移。“千里江山图”是这一行动的代号。而国民党一方则竭力地破坏这一行动,追杀参与其中的共产党人。一场殊死较量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两条战线开始了。所有这些,从小说写作的意义上讲,是一个可以想到的故事外壳或背景铺垫。孙甘露把这故事揉开了、化开了,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重新组合、拼贴、推进。小说的章节没有标明序列号,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着,不同的章节如果进行次序上的微调、置换,似乎也是可以的。线性逻辑上有预谋,但在情节上并非完全顺位排列。 开场是一次秘密会议的集结,正反两方的人物逐一出场。这个出场的做法有些特别,仿佛是戏剧导演在为即将登台的演员塑型,设计他们各自不同的亮相方式。如何各有样态以示区分,又如何排列组合形成聚拢。这个描写的过程中,没有对人物身份的介绍,也没有对他们形象、面目的描写,仿佛在聚光灯的照射下,一一登台亮相。有一点说不清楚的酷的感觉,也有一点说不清楚的气氛上的紧张感。 首先是卫达夫,一出来就“感觉今天有点异样”;接着是易君年和凌汶,他们结伴而行却又背对背说话;再接着是秦传安,在关于音乐的描述中紧张地看表;然后是田非,秘密会议室的落实者,他的动作是不停地“摸摸口袋”,保证最重要的物品都在;接下来是崔文泰,他在进入会场前很认真地吃了一碗猪杂汤,是佯装淡定还是溜了个小差,后半部的情节将有所呼应;最后是林石,他在观望,也在看表。 这样的出场方式是不是有一点戏剧化,而且还是定格化的,作者即是导演,为每个人物塑型,同时也让他们依次出现在舞台上,营造出一种特殊的紧张气氛。是的,营造,此外不需要任何字词描述这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定格化,人物因此一个个立在舞台上摆出造型。 会议还没有开始,紧张的气氛开始变得纷乱。抓捕他们的人出现了。于是出现对一场逃离的描写。重点是崔文泰,他似乎真的害怕、恐慌,而且又是借“猪肉”脱身。读者直到最后知晓了这位的命运,回过头来才会知道,孙甘露的这一描写实为生花妙笔。他会写,而且沉得住气。 反派人物的出场相对简单,但当秘密会议室的六位成员被捕入狱后,审讯的现场描述再一次呈现出聚光灯下的舞台效应。游天啸审讯董慧文的情形仿佛是从某一部反特电影里剪辑下来的。且看这一段: 游天啸摁灭烟蒂,像变法那样,从卷宗袋里摸出一沓照片,码齐,正面朝下放到桌上。他从里面抽了一张,在手上晃了晃,脑袋向后仰,装腔作势地把照片送到董慧文的眼前: “是他吗?” 董慧文愣住了,她看到了照片上的自己。 游天啸缩回手,看到照片上是董慧文,扔下照片,又换了一张。 “我不认识这个人。” 上点年纪的读者,一定会联想起某个电影画面。类似这样的描写,一种与人物身份相吻合的程式化的描写在书中还有很多。这是孙甘露区别对待人物的一种预设。反派人物是类型化、程式化的,但很有表现力,足以引起读者注意。人物动作的程式化、标准化、身份化,目的是造成一种效果:众多情节片段式、碎片式呈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千里江山图》在叙述过程中,不断出现新的人物,这或许不符合通常的长篇小说做法。过多新的人物出现,会给人一种借新角色来推动情节发展、转折故事走向的印象。但《千里江山图》却属于另外一种情形。主要角色定位后,其他的角色就以符号化的方式出现。他们在某个环节上起某个作用,然后悄然退场。在先锋戏剧里,这似乎是允许的,甚至是一种表现手法。当然,小说后半部转移到广州展开大量情节,新环境出现新人物也属合理。像莫少球、老肖,以及“孟老”这些人物的出现都比较晚,但在小说情节链条上又各自起着不可替代、不能删除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