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当代小说发展,小说篇幅变长是不争的事实。茅盾文学奖规定:“参评作品须为成书出版的长篇小说,版面字数13万字以上。”[1]很多当代长篇小说远超该篇幅,如张炜的《你在高原》39卷,长达450万字[2]。网络文学领域,百万字网络小说只是“中短体量”,大部分网文有“超级长度”[3]。有学者提出“网络超长篇”概念,专指百万字以上,甚至千万字篇幅的网络小说[4]。“超长度”已成网络小说标志之一。据聂庆璞统计,仅纵横中文网超过100万字的网络超长篇小说就有1200部以上[5]。然而,早期网文以情感散文与短故事为主,篇幅并不长[6]。伴随小说与新媒介、资本的结合,类型逐渐丰富,形态日趋复杂,体量不断膨胀,才形成今天的“超级长度”。网络小说并非突变为“超级长度”,它经历了作者、读者、资本的博弈和适应过程[7]。有学者认为,“超长”是艺术堕落,除了迎合市场,不能给文学审美和艺术创新带来进步[8]。也有学者认为,盲目批判网文超长度,是对新生事物的“理论失语”[9]。从学理角度清晰把握“网文长度”问题,有利于认清网文独特属性,也有利于提高网络文学经典化品质,促使其良性发展。 具体而言,长篇小说的“长度”,表现为语言文字规模与叙事时空规模的双重性。语言文字规模指小说物理计量的字节长度;叙事时空规模则指小说文体表现内容的“时间跨度”、小说故事空间和生活空间的“广阔度”,即如吴义勤所言,“长篇小说的‘长度’既是一个‘时间’概念,又是‘空间’概念,这两者可以说都联系着叙事文学的本质”[10]。二者都涉及知识体量、媒介特质、艺术功能、读写思维、受众心理等问题。中国网络小说的“长度”问题更复杂,既有通俗文学传统的影响,更反映了互联网媒介对小说反映容量与艺术思维的深刻改变。与传统文学相比,网络小说“语言文字规模”的扩大与“叙事时空规模”的膨胀,呈现出三个特点:首先,互联网时代的社会转型,为网络文学的长度变化提供了丰富的故事容量;其次,虚拟性“集缀”结构、仿真性描写功能、叙事节奏的快感机制的改变,是其三大“功能变化”;再其次,媒介变革导致的传播科技发展、资本运作方式改变、作者与读者定位的变化、虚拟共同体的“延宕效应”,更是影响网络小说长度的关键因素。由此,我们从时空拓展、功能转换与媒介变革三个方面,谈谈网络小说“长度”揭示的问题。 中国网络时代的社会进步,为网络小说的故事容量扩张,打下了坚实的类型化基础。不可否认,网络时代为“后发现代中国”带来历史机遇,也带来知识类型的信息爆炸。网络文学的繁荣,首先是中国政治稳定开放、经济繁荣导致的类型文学发育的结果。没有几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就没有网络文学的昌盛,更无以谈其“超级长度”文体特征。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经济社会崛起,文学意识形态作用弱化,消费功能凸显,精英文学影响力衰弱,港台通俗小说风行一时。20世纪90年代,大学扩招,中小学教育规模变大,知识人口不断增加[11]。劳动力、商品和资本的自由流动,也产生了新的通俗文化诉求。然而,那时通俗文学由纸媒、影视等传统媒介推进,主要有青春、历史、武侠等有限几个类型,也受到港台文化制约。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恰逢其时,互联网为中国小说提供新机遇。一方面,中国自信增强,融入全球体系,经济体量庞大,出现超级规模城市群和经济带[12],文化经济呼唤“中国故事”特色的文化产业;另一方面,互联网深度介入经济,极大丰富了社会讯息,知识形态改变社会结构和普通人意识,也呼唤着文学艺术变革。 互联网时代中国异常丰富的社会体验,带来了网络文学反映社会的宽广度与时间跨度的变化。社会宽广度而言,军事、言情、武侠、侦探、历史都是通俗文学固有题材,悬疑、国术、穿越、架空、盗墓、玄幻等新类型领域,拓展了网文表现空间,既表现了近几十年科学技术对世界的改变,也显示了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中国多重因素下,中国文化想象的多样性与开放性。比如,玄幻、盗墓类型与佛道文化及杂学传承有关,推理悬疑类型有西方心理学影响,穿越、架空题材与时空多维化有关。“地球村”观念让人类联系更紧密,“多维宇宙”理念增强中国人对历史时间和“异时空”的好奇心。自然科学的知识衍生,也使得网文文本容量暴增,有学者认为,数学思维的排列组合能力、论证推理能力,有助于网文作者构建超长篇小说世界[13]。这些类型还有交叉变种。例如,“玄幻”衍生灵幻、洪荒、修真、克苏鲁等亚类型;“科幻”来自西方文学,发展出末日、机甲、竞技、游戏等类型;“社会小说”演变出都市、底层、鉴宝、职场、工业流、医务文等类型。它表现了当下中国复杂职业分工与生活形态(如工业流等类型表现中国工业建设想象,盗墓鉴宝等类型与中国文物市场发育,及收藏、鉴定等职业有关),也反映出五四新文学对网络文学的潜在影响(如现实主义的流变)。 陈平原曾说:“现代类型研究的主要任务,在我看来,不是教育和裁判,而是理解与说明。”14]类型繁盛的背后是知识爆炸,也表现中国网文“探索世界”的热情。这些类型既关注政治、经济与社会生活的知识增殖,也延伸到亚文化、虚拟文化和科技想象领域。夏烈认为,互联网时代的虚拟艺术和技术预示着“第三世界”和“第三自然”的到来[15]。知识性容量剧增,在现实主义、科幻、历史等类型尤为突出。比如,孔二狗的《东北往事》等“新社会小说”对底层现实的描写;骁骑校的《橙红年代》揭示现代都市的光怪陆离;齐橙的《大国重工》、任怨的《神工》对重工业发展的讲述;何常在的《浩荡》与阿耐的《大江东去》对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社会巨变的观察,都有着精彩表现。特别是《大江东去》,以经济改革为主线,涉及十多个领域,刻画了国企领导、农民企业家、个体户、政府官员、知识分子等上百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很多科幻作品都有庞大世界观和宇宙观:咬狗的《全球进化》的“盖亚意识”“逆进化”等知识虚构,将科幻与故事、人物融合;天瑞说符的《死在火星上》,虚构“中国太空故事”,且附上数百篇天文、生物、科技方面专著与论文名单。这都显示了网络时代“新知识”对小说反映社会“宽广度”的巨大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