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敬重王景山先生。 我跟王景山先生应该是1976年结识的。那年鲁迅研究室刚刚成立,1981年版《鲁迅全集》也刚开始修订。首都师范大学当年叫北京师院,师院中文系承担了编注鲁迅书信的任务,当时还没有“学术带头人”这种头衔,但王先生肯定是挑大梁的角色。我负责参与的是《鲁迅日记》的注释定稿,跟王先生学术上的交集不多。但2001年我被聘为2005年新版《鲁迅全集》编辑修订委员会副主任,主要负责鲁迅书信的注释定稿,于是就成为王先生学术成果的受教者、受益者。没有王先生的奠基之功,有一些鲁迅早期书信我根本注释不出来。因此对王先生不是一般的佩服,而是非常之佩服。 我担任鲁迅研究室主任和鲁迅博物馆副馆长之后,每次开学术研讨会必邀请王先生。他也每次都出席,每次都发言,而且发言都很幽默,让人爱听。《鲁迅研究月刊》聘请的学术顾问名单中有王先生大名,虽然既不“顾”也不“问”,更没有车马费,但的确是对他在鲁迅研究界学术地位的一种肯定。不是他需要“月刊”来抬高身份,而是“月刊”的确需要他的鼎力支持。 我跟王先生虽然私下几乎无接触,但有两次学术活动跟他相处很亲密,还有两次学术上的愉快合作。 1990年9月,中国鲁迅研究会在庐山召开“鲁迅与台港作家及台港鲁迅研究座谈会”。这次会议本来是由学会秘书长袁良骏先生筹备和主持的,但他临时决定在北京接待台湾作家白先勇,要我赶到庐山去“救场”。由于经费捉襟见肘,中国鲁迅研究会过去开的都是穷会,这次住的地方记得是解放前盖的别墅。代表两个人一间房,房内虽有浴缸,但颜色都发黑了,没人敢去泡澡。我睡觉不老实,呼噜声很响,用医学名词,叫夜间呼吸间歇症。既没人愿意跟我合住,我又不能享受住单间的特权。这时候,王先生挺身而出,愿意做我的室友。他说,他耳朵聋,晚上睡觉雷打不动,这样就成了我的最佳拍档。还有一次是1999年,中国鲁迅研究会在昆明开会,王先生曾经是西南联大的学生,这次是偕夫人李昌荣老师一起去的,心情特别愉悦。我因此也跟李老师成了朋友。回到北京后两家常互致问候,我说话多,李老师大声当场翻译。王老师究竟能听见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我跟王先生学术上的合作有两次:一次在2006年,我编了一本书,书名叫《鲁迅骂语》,就是把所谓鲁迅骂人的文字分门别类辑录在一起,由王先生写了一篇序言,题为《骂人的鲁迅和被骂的鲁迅》。回答了鲁迅一生是骂的人多,还是骂他的人多;是他先骂了别人,还是别人先骂了他;是他骂得厉害,还是别人骂得厉害这个问题。结论是:鲁迅骂的一般都是该骂之人的可骂之处,而且骂出了文采达到了嬉笑怒骂皆成了文章的艺术境界。这是一篇奇文,一篇很优秀的论文。这本书卖得还好,远销到国外。我在新加坡的书店就见过。另一次是2003年,我应河南大象出版社之约,主编“走进鲁迅读本”,一册是“初中生读本”,另一册是“高中生读本”。共襄盛举的都是鲁迅研究界的专家,王先生同样是挑大梁的人物。像《孤独者》《在酒楼上》这些名篇,我记得都是王先生点评的。鲁迅生前曾规劝大学问家能够放低手眼,多做点有益于青少年读者的普及性工作。我觉得写峨冠博带的文章固然不容易,但真正普及性的读物也并不好写。这套书出版后反映也还好,曾在2017年再版。王先生自己还主编过《鲁迅名作鉴赏辞典》,肯定他会比我编得更好。 今天重点谈谈学术承传。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承传就是继承并使之发扬光大,也就是学习前人的长处并且跨越前人。学习是前提,跨越是目的。不学前人的长处是狂妄,学而不想跨越是故步自封,是邯郸学步,那也辜负了前人的一片苦心。我今年八十多了,对于年轻人来说也算是前人。但我们这代人因为时代的原因,参加的政治运动多,缺少系统的学术训练,因此知识结构很不完善,既比不了王景山先生这一代人,也比不了新时期培养的学生。所以我发表过一篇文章叫《忆当年,不学无术情可原》。我自己原谅自己,也希望别人原谅自己。王先生这一代人国学功底比我坚实,西学功底也比我坚实,再加上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实践经验,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很多。当然,学术承传并不是学术上的近亲繁殖。“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不能搞小圈子、小帮派。另外,“师如荒谬,不妨叛之”。鲁迅对他的业师章太炎就是既赞扬也批评,值得我们效仿。 学习王先生,我想应该先学他的为人。直白地讲,王先生虽是学界前辈,但从不以“精神旗帜”“学术班头”自居,直到六十二岁才评上教授,但我没听见过对于他的差评。一个人活到九十多岁,在一个观念撕裂的社会能受到普遍敬重,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说明王先生平实谦和,正直正派。有一年我编了一本书,收了一些不同意见的文章,需要原作者授权,其中有王蒙的一篇,王朔的一篇。我当时不知道这两位名人的联系方式。感谢王先生,他帮我联系上了正在印度访问的王蒙,使这本书能如期出版。王蒙1962年9月摘掉“右派”帽子之后到原北京师院中文系任教一年,王先生是现代文学“主讲师”兼教研组组长,王蒙的顶头上司。王蒙在落难之时切身感受到了王先生的善意。王先生当年想不到二十四年后王蒙会当上文化部长,更没有想到五十七年之后又会被授予共和国人民艺术家的称号。“文化大革命”中王先生的善意成了一种罪行,他被迫写过跟王蒙关系的交代材料。这件事给我的启示是:真假朋友必须在人生低谷时才能准确分辨。鲁迅曾谈到,凡“猛人”必然会被人包围,得意时头脑膨胀,辨不清忠奸黑白。 王先生著作等身,我没有全部拜读,但我以为至少他编的《台港澳及海外华文作家辞典》和《鲁迅书信考释》是可以传世的。《鲁迅书信考释》一书只有十四万字,薄薄的一本,收了长短不一的六十八篇文章。用现在高校的学术评估标准衡量,不符合所谓“学术规范”,肯定评不上教授。但我读了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这些文章实可谓不朽。如若不信,可以找到读读,再扪心自问,问自己究竟写得出来,还是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