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缘起 前不久,笔者在一次社会调查中获悉,农民工群体今日感叹的并非其境遇,而是他们的子弟。如今,他们当年抢着干的建筑工地上泥水和其他技术活计都找不到人,即便每天的薪水四五百元以上也乏人问津。在工地上干这些活的人多已年过半百,有不少甚至还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农民工。随务工父母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已经不会做这样的活计,也不会做农活。他们中有不少人只是想“躺着”挣钱——用“抖音”和“快手”赚取流量来生活。在乡下长大的“留守儿童”也大多如此。这样的情况应该代表一种现象。当下,各种新玩意儿层出不穷,甚至“电玩”也能成为职业。许多人更是利用各种网络平台来为自己谋划将来,通过各类平台谋生的更是难以计数。这类只可能在高科技时代出现的谋生机会,倒也支撑了无数人生存。然而,至少到目前为止,许多人还是盼望能在各种体制内谋份差事。在“抖音”“快手”这样的娱乐平台上挣流量并不容易。“美团”之类虽说收入较稳定,但风里来雨里去,工作时间长,有时还得经受顾客的奚落和白眼,滋味并不好受。相信许多较为年轻的“美团”骑手也希望日后能有一份安定、轻松且体面的受雇于人的职业,或自己创业。 本文讨论的问题由此而引发。在时空不断切换的今日世界,文化变迁发生在“被压缩”的时空里。当下的文化变动之频繁,盖因高科技近几十年来在信息和流通领域的高速发展,人类发明和创新的积累达到空前的程度所致。仅就家居生活而言,各种生活设备一直不断升级换代,而每一次升级换代都会引起人们在行为模式上和习惯上的变动和调整。①这种因高科技发展所引起的人们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的改变,在多大的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文化变迁?事实上,由层出不穷的高科技发明与创新及其产品所引起的人们在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上的变动,在很多情况下,可谓是“瞬时性”(instantaneity)的。 如果将变动或者变更与变迁(shift and change)做个区分,那么后者必然给人以更为模式化或者实质性的印象,意味着更有机会在社会继替过程中得以传承。如果这么考虑没错,那么,当下文化变迁的后果能否为贯穿历史过程的传统力量所吸纳,也就成了个问题。人类学学者需要思考这些问题并做出回应,因为人类学一直在试图丰富和加深对文化的理解。首先,本文从文化概念着手进入讨论,而如何使用这个概念反映了不同的思想传统;其次,如果把文化变迁的议题置于“当下”的视野里审视,可以发现,在信息和高科技高度发达的现时代,频繁和几乎瞬时性的文化变动(instantaneously cultural shift)给既定的文化变迁理论带来了挑战,而文化边界的日益模糊也使文化整体观的意义弱化;再次,本文指出,因应这些问题,受拉图尔(Bruno Latour)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的有关启发,人类学界出现了用“文化的”作为概念取代“文化”的建议。本文不是民族志,但文中展现的事实不容否认。作为一般性的理论思考,笔者主要从几个重要概念的理论思考入手,对文化变迁的当下内涵做些思考,以就正于方家。 二、文化:单复数之分及其意义 从人类学诞生伊始,文化就一直处于学科话语的中心地位——尽管曾有一个时期几乎不见于英伦社会人类学。根据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考证,文化在17世纪的英语里,隐喻人的发展(human development);到了18世纪,这一隐喻成为与之相关的一般用语。②但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更多地来自德语。两个原因决定了这种状况:其一,人类学在发展过程中的自身学科术语构建;其二,把文化当作人类学核心概念的学者,均有德意志教育背景。 能否建立一套自身的术语对一门学科的建立和发展至为关键。术语不仅是学科认同(academic identity)的表征,而且也是概念工具。文化不仅是人类学的概念工具,同时也是研究对象。一旦成为概念工具之后,必然会对相关术语的由来进行考证。在18世纪的德意志浪漫主义运动中,文化已经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不仅有如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所做的专门的讨论,而且一开始就在复数的意义上使用,③因而在人性意义(in the sense of humanity)上有着诸多独立有别的文化,以此与同时代的法国和苏格兰启蒙主义者惯用的“文明”做出切割。 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年,英伦意义上的文化成为人文意义上(the sense of humanistic)单数的和评价性的。这就是个人作为有价值和道德的社会个体所应具备的条件。同时,德语意义上的文化则因其复数和相对性,更具偏好多样性的人类学意义。这是人类学学者总是把文化的概念史追溯到德语思想传统的重要原因。在这一传统里,每一个文化有着同等的价值。每个人都在特定的文化中成长起来,所以都是文化的产品。④换言之,是文化,而不是其他,决定了人类群体的不同。也正是这样的原因,早期社会文化人类学者当中,视文化为人类学核心概念者,多为德国人,或德国移民及其后裔,如博厄斯(Franz Boas)和他早期的学生们,或有德意志教育背景者,如马林诺夫斯基(B.K.Malinowski);⑤而最早在英文里给文化下定义的泰勒(Edward B.Tylor),也崇尚这一思想传统,十分熟悉德语一脉的学术成就。⑥ 德意志文化思想传统源头的代表人物是赫尔德。赫尔德是18世纪德意志浪漫主义启蒙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还是一位语言学家。赫尔德在字源学上追溯了“文化”(德语kultur)来自与培育(cultivation)有关的词汇,它们最初都来自拉丁文里的“驯化”(domestication),与耕作、农业这方面内容有关系。⑦驯化意味着把野生的动植物物种驯化为家养品种的过程。赫尔德便是如此理解文化。简言之,他认为,因为人们生活在特定的环境条件里,形成了自己的语言和自身特定的文化。因而,文化之所以可作复数使用,也就容易理解:不同的社群生活在不同环境当中,形成不同的文化,所以应该是复数。同时,由于文化是多数的,不同文化的人们在生活方式、行为习惯等方面都不一样,要理解一个文化中的不同部分,首先就必须整体性地理解文化。如赫尔德所言,“综合地把握生活,或者习惯、愿望等方面的活生生的整体写照”。⑧以博厄斯为代表的那一代美国人类学家几乎全是在家里讲德语的德国移民或第二代德国移民,深受德国思想和文化的影响,⑨他们在复数上使用文化概念和强调文化的整体性是很自然的,因而使用复数的文化也渐渐成了20世纪美国人类学的普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