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对时空表象直观性质的论证是康德整个先验哲学建立的关键，也是我们理解哲学上“哥白尼式革命”的关键：因为从主观出发把握客观真理是西方哲学自笛卡尔以来就确立的认识论原则，所以将主体视为基点建立客观的知识并非康德的首创。康德最为突出的贡献是将时空表象确立为感性的直观形式，进而将感性作为认识所不可或缺的两大要素之一，从而提升感性的重大地位。一旦感性成为认识材料的惟一来源，那么知识客观性的基础和传统独断论的批判都要回溯到时间、空间的直观性质之上。所以，时间、空间的直观性质才是理解康德“哥白尼革命”乃至整个先验哲学的钥匙。虽然时空表象的直观性质作为康德批判哲学中最为基础的部分受到了学界的普遍重视，却多是批评性的，同时康德文本字面上的前后不一致也为种种反对意见提供了理由。因此，对康德的论证以及众多学者的解读进行重新审视，就针对康德哲学的当代研究而言，就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 一、时空表象直观性质的惟一性论证 在先验感性论中，康德的目标是论证时空表象是作为感性形式的纯粹直观。因此先验感性论的论证步骤可以分为两个部分：首先，论证时空表象的纯粹性；其次，论证时空表象的直观性。康德通过第一条和第二条形而上学阐明论证了时空表象是纯粹的，因此接下来康德的任务是要论证时空表象的直观性质①。那么，什么是直观？ 康德将直观定义为：“无论一种知识以什么方式以及通过什么手段与对象发生关系，它与对象发生关系所凭借的，以及一切思维当作手段所追求的，就是直观。但直观只是在对象被给予我们时才发生；而这又只是通过对象以某种方式刺激心灵才是可能的。”②由此而知，直观具有两个特征：一是直接性，它直接与对象发生关联，在对象被给予时才发生；二是与感性关联，心灵受到对象刺激时通过感性提供。直观又可以分为纯粹直观和经验性直观。纯粹直观就是作为直观形式的时间和空间，而经验性直观以纯粹直观为前提。此处康德所关心的是纯粹直观。时空表象的直观性论证被康德分为两个部分，分别为惟一性论证和无限性论证，前者表现在时间表象的第四个和空间表象的第三个形而上学阐明当中，后者表现在时间表象的第五个和空间表象的第四个形而上学阐明当中。 时空表象的惟一性论证基于选言推理：时空表象或是直观，或是概念，如果从反面证明它们不是概念，那么它们就是直观。因此，时空表象直观性的惟一性论证是一个反面论证。在此基础上，空间表象的论证可以被重构如下：第一，人们只能表象惟一的空间；第二，多个不同的空间不过是对这惟一的空间的限制才产生的；第三，惟一的空间先行于不同的多个空间并使后者成为可能，它们本质上是惟一的。因此，空间表象是纯粹直观。时间表象的惟一性论证可以被重构如下：第一，“只能通过惟一的对象被给予的表象就是直观”，第二，“不同的时间不能是同时的”③这个命题作为综合命题是直接包含在时间的直观和表象当中的。因此，时间表象是纯粹直观。 康德论证的过度凝练带来了理解上的困难。要解决这个困难需要将时间表象和空间表象的论证进行对比：时间表象的论证较之空间论证多了一句话，这句话可以作为理解直观表象的钥匙：“只能通过惟一的对象而被给予的对象就是直观。”③可以看出，抓住康德所说的“惟一性”是理解时空表象的关键。但这并不足以把握为什么时空表象是直观而不是概念，例如康德在先验辩证论中提出的“世界”概念：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概念具有惟一性，而且它可以被无矛盾地设想，但是为什么“世界”只是一个理性的概念而不是直观并不能得到很好的理解。因此，为什么时空表象是直观而不是概念就需要找到其他的文本支持，这个文本支持在康德的《逻辑学》当中可以找到。 康德在《逻辑学》中进一步区分了直观与概念，康德说道：“要么是直观，要么是概念。直观是个别的表象，概念是普遍的表象或者反思的表象”④。此处的关键是抓住“个别”与“普遍”的差别：概念是一种对不同客体共有的东西的表象，所以概念包含着不同的客体于其中；个别则是与普遍相对立的。由于时空表象是惟一的，因此从属于惟一的时空表象的多个不同的时间、空间与那惟一的时间、空间表象是相同的，既然时空表象不是概念，那么它们就一定是直观。将康德在先验感性论和《逻辑学》的文本结合起来可以做如下解读：多个不同的客体从属于一个概念，意味着概念可用属加种差的方式加以定义，然而时间、空间不含种差，由此，从属于概念的客体由于彼此不同而应从属于概念之下，而从属于时空表象的时间、空间由于本质是惟一的，故而应该从属于直观之中。因此，时间、空间表象应为直观。 以“惟一性”作为钥匙同时结合《逻辑学》的文本对康德的论证进行解读虽然可以理解康德论证的内容，但是并不是解读这个论证的惟一方式。亨利·阿利森(Henry E.Allison)就是抓住“先行于”这个术语进行解读的，然而，这种解读方式很容易产生时空表象的统一性问题。阿利森认为：“构成一般概念的那些符号或部分概念在逻辑上是先于整体的。但空间及其部分却不是这样。空间的诸部分不是先行于被给予的要素，心灵从它们出发来形成一个惟一的空间，恰恰相反，空间的诸部分只有在它们所预设的这个惟一的空间中通过这个空间才能被给予。换言之，空间不仅被呈现为惟一的，还被呈现为一个统一体。”⑤阿利森的解读符合康德此处的文本，但是他推论出：空间还被表象为一个统一体。统一性是先验统觉的功能，它怎么会出现在感性的先天形式当中？虽然学界一般认为，统一性的最终来源是先验统觉的本源统一性，但是康德的文本却与这种学界的一般意见并不一致。康德在第二版先验演绎中的一个注释中写道：“这种统一性仅仅列入感性，这只是为了说明，尽管它不以一种不属于感官的综合为前提条件，关于空间和时间的一切概念都是通过这种综合才能成为可能，但这种统一性却先行于任何概念。因为既然作为直观的空间或者时间通过它(在知性规定感性时)才被给予，所以这种直观的先天统一性属于空间和时间，而不属于知性。”⑥所以阿利森的解读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时空表象具有先天的统一性，既然康德明确断言这种统一性不属于知性，那么它究竟来自于哪里，就是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