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再解读”思潮中,唐小兵对周立波土改小说《暴风骤雨》的重读已经成为该小说的经典阐释文本。其文章《暴力的辩证法》追踪暴力在作品中的象征意义时,特别分析了小说的开篇段落并将其指认为“一幅平和、灿烂的田园景色”,“一个和谐的农家情景”①——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②。 小说开头确实铺陈了一幅七月清早的田园景色,但并不是和睦平静的。“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③突然驶入的这挂四轱辘大车,打破了这个看似和谐的农家情景。这时叙事角还在牛倌个人那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④。紧接着,叙事角瞬时升高扩大并完成了向全知全能方式的切换:“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⑤这个视角的切换是一个巨大的引导,它引导着读者跟随隐含作者的叙述去俯瞰东北农村大地上卷起的波澜壮阔的土改运动。唐小兵在分析这段话时,把关注点放在了“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工作队到来的时刻。在他看来,“这一刻表现成了历史的真正开端,……我们刚目睹的‘自然景色’(‘空白地区’)便也被摔进了‘历史’的漩涡——作品表现历史新‘起始’的同时,也抹杀了历史,构出一个再生的神话”。“在这里‘历史时间’取代并且压制了‘自然空间’,由此小说的叙述得以展开,由此空间所体现的并存和张力被卷进单质同向的时间流。”⑥这是历史的新起始,是真正的开端,时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种现代性的历史时间意识,也即小说的时间形式被评论者紧紧抓住。“时间开始了”,经由唐小兵对《暴风骤雨》开头的经典解读成了理解土改小说叙事的潜意识。但时间是在哪里开始的,如何得以开始似乎被忽视了。这个时间开始的空间是怎样的,如何把握这个空间,又如何将其结合进历史时间中去?土改小说中有关空间的叙述与形式值得认真考察。 一、空间叙事与小说时空体形式 按照巴赫金小说时空体所展示出的时空辩证法,“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凝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⑦。唐小兵分析的空间被卷入单质同向的时间流,其着重的就是时空体形式中时间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但是,时间的标志与变迁也要在空间里展现。所以,这个历史时刻的真正到来,建基于马车和工作队对土改空间的驶入。“东北松江省境内”,“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特别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这些空间语汇也就同样值得重视。它清楚地表明了土改叙事的首要任务是引出并进入工作地空间——元茂屯。也因此,小说《暴风骤雨》的叙事开端是萧队长的工作队坐着老孙头赶的大车进人元茂屯。“马车载来工作队”,这个小说开头的部分,不仅意味着“时间开始了”,也意味着小说是从空间叙事开始的。 从空间叙事开始,是工作队下乡的土改小说一个重要的叙事特征。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其第一章“胶皮大车”讲的就是顾涌赶着白鼻带着大女儿经过洋河、桑干河到暖水屯去。小说以顾涌和胶皮大车为开端,也是引出并进入土改工作地的空间叙事。马加的中篇小说《江山村十日》,是北满另一部著名的土改小说。它的写作时间比《暴风骤雨》晚,主题侧重于“煮夹生饭”。其第一段第一句是,“快要进了腊月天气,松花江沿上刮起烟雪。大道上,一张爬犁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从佳木斯市委来的沈洪,另一个是赶车的老板子金永生。“天气冷,人着急,马也跑得欢,一展眼,前面就是一个村子。”⑧个村子叫高家村。沈洪坐着金永生的爬犁就是要到眼前的这个高家村去工作。平分土地时,高家村改名为江山村。马加也采用了下乡模式,同样是从进入式的空间叙事开始的。相较于《暴风骤雨》开篇的铺陈,《江山村十日》反而在进入的叙事上显得更加直接。 如何进入元茂屯,如何进入暖水屯,如何进入江山村,其实是工作队下乡的土改小说不得不首先处理的问题。这种引出并进入工作地的空间叙事,也意味着工作地空间如何被打开,土改叙事也就如何得以进入和展开。正是在这一点上,小说中从珠河县到元茂屯的中间环节,即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以及公路上赶车的老孙头就显得尤为重要。公路和老孙头是《暴风骤雨》展开土改叙事的引子。而当斗倒了韩老六,打退了胡子,新的村政权建立以后,萧队长的工作要调动了,这时在土改叙事上结束的要求就出现了。我们看看小说是如何叙述萧队长离开元茂屯的: 一挂四马拉的四轱辘车赶进了操场。马都膘肥腿直的。车子一停下,牲口嘶叫着,伸着脖子,前蹄挖着地上的沙土。老孙头拿着大鞭,满脸带笑,跳下车来。 “又是你赶车呀,你这老家伙。”小王一面搬行李上车,一面招呼老孙头。 “在这儿,韩家的车子,把泥浆溅在你的脸上身上,还记得吗?”萧队长问老孙头。 “忘不了。”老孙头说。“那会韩老六多威势呀,……萧队长,你不来,咱们元茂屯的老百姓,哪能有今日?”⑨ 赶车载着工作队驶入元茂屯的是老孙头,送萧队长离开的也是老孙头。也许离开时可以换一个车把式,但是在元茂屯和珠河县城之间的公路却是不能换的。所以,即便是离开时的叙事,小说仍然要对公路再一次书写:“在这儿,韩家的车子,把泥浆溅在你的脸上身上,还记得吗?”没错,这唤起了一开始的记忆。当老孙头带着工作队驶入元茂屯时,车子在路上的一个泥洼子里渥住了。“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胶皮轱辘蹍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⑩这一不能忘却的记忆,同时也是小说叙事不能缺少的回忆,宣告了新政权确立下农民的翻身。这是土改叙事的终极使命。这个使命在萧队长离开时必经的公路上进行了检阅。这时,公路作为一个空间载体,正是历史时间的标志。也只有在这时、在这里,唐小兵所引用的巴赫金小说时空体才算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