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文学疾病叙事的民间伦理是对被遮覆的民间的唤起和张扬,对弱者和被忽略者的关注,它意味着对精英意识和知识分子话语的双重逸出。但问题是谁的民间?以何种立场和身份来叙述民间?陈思和的理解依然具有启示意义——以“村落文化”和“世俗文化”的方式来叙述生活,表现“民间自在的生活状态和民间审美趣味”,相互尊重,平等对话,从而“在文学创作中呈现民间意味”①。20世纪90年代文学疾病叙事剔除了各种外力影响,返回了日常生活和民间本位,意味着小说开始“回家”②。这样一种叙事立场,是对作为苦难和弱势民间的关怀,是对“隐形结构”韧性的坚守,更是民间化道德力量的映照,具有民间伦理蕴涵和感伤主义生命悲剧美学属性。 一、承纳苦难:作为弱势民间的疾病伦理 家珍是余华《活着》中的主要人物。她曾经在身怀六甲时向嫖赌恶少福贵下跪,以换得福贵的浪子回头,却被福贵赶走,后被父亲接回娘家。在儿子半岁的时候她回到福贵身边,在福贵被抓丁后又独自抚养两个儿女,为挣工分养家糊口而艰辛地上工、劳作,任劳任怨,忍受着生存的艰难,而疾病又给她平添一份沉重和苦难。在挑羊粪肥田的时候,她“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在夜以继日地“煮”钢铁中再也“没力气站起来”。这个可怜的农家妇女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疾病,而是会否连累家人,她不仅坚称自己没病,还带病割稻子,摔倒在镰刀上,磕破了额头。为了一家人不饿肚子,她跪在地上挖野菜,奔波十几里地从父亲那里要来一小袋米。在儿子有庆死后,她唯有以长泪表达心灵的伤痛。女儿凤霞成婚给了她生活的信心和动力,但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凤霞产后大出血而死给她孱弱的生命最后一击。 家珍是民间苦难的承担者。丈夫的嫖赌恶性、世间的邪恶、疾病和亲人的离别,这些生活的不幸和苦难她都碰上了。但余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为了苦难而写苦难,而是把苦难嵌入历史,从不同的历史来映照人物的命运。少女时代的家珍身着月白色旗袍、短发齐耳,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是一个家庭优渥、漂亮时髦的女子。家珍的疾病和经受的贫困、饥饿、与亲人的生死离别以及生理、心理的折磨,都是在后一段历史中,这样一种对照显然有它的深意。“地狱”并不是地狱,“天堂”亦非天堂,两段历史“无缝对接”,构成了历史的循环体,“财富轮回”“历史强大”、个体渺小,而生命是“苦难的”③,它沟通了传统文学叙事中的永恒循环论,折射出强大的民间伦理力量。 小说主要人物福贵更是民间苦难的化身。从嫖赌成性、输光家产、被抓兵丁到养儿育女、辛苦劳作,再到亲人生死离别,从恶少、富人到孤家寡人、穷人,是福贵从拥有到失去再到一切尽失的一生。从天堂坠入地狱,是他与家珍共同的命运,但与家珍稍有不同,他的精神有一个从地狱向天堂的上升过程,也因此,福贵身上的民间属性和民间伦理也更为显豁。在家珍软骨症稍有好转之际,福贵却病倒了。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倒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病了。④ 这是底层农人对待疾病的基本逻辑,替亲人担心,为亲人操心,唯独顾不上自己,疾病找上身,还认为没病,而当亲人好起来,自己却病了。家珍经受着失去儿女的剧痛,而福贵面对的却是所有亲人的死别,儿女离去,妻子家珍、女婿万二喜、外孙苦根先后离世,这个苦难的底层农人再没有任何依靠,他只能带病劳动,与一头老牛为伴,独自面临“生存的深渊”,忍受岁月刀锋的“雕琢”。走过时间标记,苦难依然存在,现实依然是那么残酷,和所有底层农人一样,福贵经历着惨烈的肉体炼狱,一切被
夺净尽。这里不仅是前后两段历史的对比,还有古老的轮回观念和现代革命逻辑的比照。“革命”消除了龙二们“财富的原罪”,而福贵财富的消失却源于“富贵无常”的逻辑,输光了家产的福贵,却成为自我拯救的开始,“道德的炼狱”源于财富的罪恶,而“肉体的炼狱”又推动了灵魂的上升。余华以古老的逻辑消除了“外力的神话”,突出了“历史原型”⑤。这样一种“反比和反转”,具有伦理和哲学的意义。 上述的理解似乎有些抽象,但也提供了一个启示,民间固然是苦难的承纳者和收藏者,文学疾病叙事中的民间苦难并非都是就苦难本身而写苦难,由于它植入的语境不同,也会呈现出不同的伦理内涵。两段历史的无缝对接形成的连续过程,也消解了断裂式、区段化的时间修辞,与前述社会道德模式的消除也是一致的,余华通过民间苦难叙述还原了最基本的人性和人的生命经验。类似的时间模型也被王安忆、莫言、铁凝、陈忠实、张炜等作家采用,尤其是王安忆和莫言,堪称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王安忆首先在《叔叔的小屋》中展开了实验,后来的《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均采取了这种时间模型,而莫言的《丰乳肥臀》《檀香刑》也都是这方面的突出例证,这似乎是20世纪90年代文学疾病叙事的一种惯例,只要涉及历史叙事,作家们都心照不宣地采用这种模式。 阎连科的《天宫图》是民间苦难叙事的又一个例子。跛子路六命生活在社会底层,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所有的不幸都聚集在一个民间的弱者身上,他替人挖墓、扔死婴、抬棺材,在红白喜事上干一些活维持生计,为讨老婆陷入债务骗局,又为还债卖烤红薯,替村长望风,所得的钱再次被坑,他只得替人坐牢。待服刑期满回家,老婆早已出走,路六命最终昏死过去。当然,这只是路六命生存苦难的一部分,而村长和老婆小竹的奸情才真正让路六命绝望,面对小竹“瘸子,你到底不如村长,村长如牛一样,让人好快活呢”的话语,路六命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病态的屈从”,甚至从来不怀疑事物的合理性。阎连科的其他作品,如耙耧系列、瑶沟系列小说都有一个苦难民间的模型,通过疾病叙事展现被凌辱和侮辱的民间,是阎连科苦难民间叙事的通常做法,外力固然对民间是一种侵犯,但在民间内部也存在强势和弱势的一方,强势依凭的是强力、暴力和财富,而它又往往和外力结合,形成对弱势民间的根本性威胁,成为民间苦难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