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394X(2022)04-0043-11 一、躺平主义何以理性 “躺平学”或“躺平主义”,源于网名为“好心的旅行家”的骆华忠在贴吧上发布的《躺平即是正义》一文。在文中,作者漫不经心地说:自己已有两年多没正式工作了,但并不感到内疚或不安,“我可以像第欧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晒太阳,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里思考‘逻各斯’,既然这片土地从没有真实存在高举人的主体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制造给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运动,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1]。有趣的是,这篇默默无闻博主的区区几百字短文一经问世就在网络上疯传,一时间“躺平”铺天盖地,成了全民话题,仿佛“我躺故我在”。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样。同样,不躺平的人是相似的,躺平者各有各的原因。中国正处在特殊时期,改革的红利越来越稀薄,大学生求职越来越难,入职后又被困“996”,各行各业都在内卷。在此情况下,一些人不得不调低欲望,甘于边缘,选择就地躺平,这些人可称为生活型躺平者,他们对生活采取消极退让的态度。在他们看来,与其改变命运,不如改变自己。但躺平者中,也有一部分人并未直接受到“996”的困扰,或内卷的威胁,但他们厌倦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和甚嚣尘上的成功学,希望生活更从容淡定和多样化,这些人可称为价值型躺平者。 对生活型和价值型躺平主义的区别,不妨借用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对“怕”(fear)和“畏”(angst)的区分来分析。“怕”有具体指向,“怕”总是怕某个人或物。“畏”则不同,“畏‘不知’其所畏者是什么”[2]231。在海德格尔看来,常人只是怕,没有畏,因为“畏在此中显示出最本己的能在的在,也就是说,显示为自己本身选择和掌握的自由所需要的在”[2]232。我们也可以把躺平者分为两种:一种人选择躺平是因为对自己的当下处境不满,另一些人选择躺平是缘于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满。前一种躺平主义表现为人生的退缩策略,后一种躺平主义表现为对现实的批判意识。但是,无论哪种躺平主义都是广义上的实践理性,即安排、调适自己与他人、社会之间关系的观念系统,一种把自己关联到世界的意义系统,不论这一意义系统围绕的是生活操持和工作,还是围绕着价值世界和生活方式,不论关心的是睡眠和休假,还是诗与远方。对待这一意义系统,我们不妨生造“躺平主义理性”这个词,就如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生造了“犬儒理性”(cynical reason)、厄内斯特·拉克劳(E.Laclau)生造了“民粹主义理性”(populist reason)一样。 躺平主义何以理性?这个问题可以有不同角度的理解。从人性或人的本质角度理解,劳动和生产并不总是被认为是人的本质。约翰·赫伊津哈(John Huiziga)就认为,游戏人(Homo Ludens)是人的特征,游戏虽然“无用处但却有意义”(pointless but significant),它比劳动更神圣。[3]21如果我们不把躺平理解为无所事事,或消极懈怠,而是理解为紧张、劳累或强制工作的对立面,那么,任何人类美好生活中都包含着躺平的因素。在此意义上,躺平具有人类学的意义。 躺平蕴含着反生产主义、反消费主义的冲动,这一冲动及其意义可从当代社会变迁和价值转型的角度来理解。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在《静悄悄的革命》中认为,20世纪中后期,西方社会出现一场后物质主义价值革命,即从追求物质福利和物理安全转向追求生活质量和自由个性。我们生活的世界过于物质化,过于消费主义,过于崇尚速度,过于强调个人成功,这些倾向让人眩晕、疲倦和无力。韩炳哲的《倦怠社会》、罗萨的《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都对片面追求效率、成功和速度的当代社会进行了批判。现阶段中国谈论后物质主义价值还为时过早,但不能不承认,后物质主义价值已经对一部分人的观念和行为产生了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躺平主义蕴含着现代性批判和反思的意图。 最后,躺平族在当下中国的出现,最直接的原因是物质领域过度竞争和部分人陷入脆弱状态。对他们来说,触发其躺平情绪或行动的是柴米油盐,是票子、房子、车子、位子、孩子,是横扫所有领域的内卷,不是诗与远方。不仅农民工、辛苦谋生者,而且有一定社会地位者也提心吊胆,生怕跌落下来。这些人即使没有躺平,也向往躺平。如何理解躺平对这些人的意义?或许躺平是他们的被动归宿,或许只是他们维系正常心理的策略。一个人在绝境或困境中不想崩溃,就必须给自己寻找生活的理由。躺平因其具有“主动的被动性”特征①,而具有自己的优势,正如佛系一样,躺平也是一种“消极的善”[4]。 实际上,无论是把躺平理解为人类基本需求,理解为对社会过于消费主义化、过于追求效率等的不满,还是理解为坐困愁城者的心理自我调整策略,躺平主义都有其可以理解的意义。在此,躺平主义理性批判就像康德式批判一样,是对躺平学或躺平族思想和行为逻辑的重构和解释。当然,任何主义都可能意识形态化,躺平主义也是如此。当躺平主义从对现实不满的表达,或从脆弱者生存意义的建构,变成了维护不合理现实的话语策略时,它就变成了意识形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躺平作为犬儒主义理性的最新形式加以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