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Type,Typus)”概念在《逻辑研究》中就曾出现,在《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以下简称《观念》)系列——尤其是《观念II》中,也被用来刻画自然物、精神物和人格。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类型”概念在胡塞尔的著作、课程和演讲(尤其是《现象学的心理学》《巴黎讲演》《笛卡尔式的沉思》《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以下简称《危机》])中已经十分常见。但或许由于这一概念更接近于某种自然态度下的经验共相,并且很容易和我们在日常语言中的用法混同,因此并未受到多少研究者关注。然而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概念,却在胡塞尔后期探讨“世界构造(Welt konstitution)”问题的文本(尤其是《生活世界》手稿、《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增补卷》《C手稿》中的相关部分)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在《经验与判断》中,我们还能看到对“类型”概念的专题探讨,它充当了对象统觉中的必然要素,也是由个别经验向普遍本质过渡的重要环节。可以说,“类型”概念在研究者心目中的地位与在胡塞尔文本中所发挥的作用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有限的相关研究中,著名社会学家舒茨(Alfred Schutz)最早注意到类型概念蕴含着丰富的理论可能性,并将之与韦伯的“理想类型”概念结合,发展出“习惯类型”、类型化的“知识库存(stock of knowledge)”等概念,在社会学界产生了较大影响。①而在哲学界,近年来才出现洛玛(Dieter Lohmar)、迪亚兹(Emiliano Diaz)、巴勒(Johannes D.Balle)等人的少量研究。②洛玛首先发现,类型概念与康德的“图式(Schema)”概念在功能上几乎一致,它们都能够引导直观被给予性的综合统一,同时为前谓述经验(pre-predicative experience)提供特定的形式。③巴勒则看到,类型概念能够帮助我们实现“认知动力学(Kognitive Dynamik)”,从而在不同的显现方式和情境下意指相同事物。④不过总体而言,类型概念在世界构造问题中的作用尚未得到充分揭示:如果它仅仅是经验共相,那么我们难以解释为何后期胡塞尔如此重视此概念;如果它具有更重要的意义,那么这些意义如何体现在胡塞尔的现象学构想中?又如何发挥作用?尽管上文中所提手稿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文本资源,但由于胡塞尔后期思考框架的庞大和类型概念自身的含混,使得这一工作困难重重。本文也只是对其现象学意义的初步挖掘,并尝试指出,在后期胡塞尔的构想中,“类型”概念是联结“世界构造”各个层次的重要纽结;更重要的是,它也构成了对象统觉和世界统觉的可能性条件。 一、世界构造问题及其架构 《生活世界》手稿的标题已经表明,其任务是阐明预先被给予的世界视域如何被构造。在此“构造”概念的应用范围已经不仅局限在对象领域,而是可以扩展到知觉场、周围世界、实践视域、生活世界、世界视域等概念上,探讨它们以何种方式自行发生,并向我们显现。胡塞尔也明确称此论题为“世界的发生(Die “Genesis” der Welt)”或“世界统觉(Weltapperzeption)”。它一方面涉及我们如何以判断、证实、阐明等方式获得关于世界的知识,另一方面也涉及前谓述的“沉默(stummen)”世界如何先于我们的知觉活动而“自行发生”(Hua XXXIX,445—447)⑤。 但胡塞尔也表明,世界绝非“完全沉默的”,因为伴随世界一道显现的要么是对事物的个别统觉,要么是已经被统觉的“过去熟悉之物”(Hua XXXIX,44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才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被信任的世界(vertaute Welt)”,即事物总是呈现出某种“熟悉性风格(Bekantheitsstil)”(Hua XXXIX,56),不存在任何完全陌生之物,因此我们也总是以某种前反思的、纯粹被动的方式接受了世界“一直以来的样子”。而我们对世界的熟悉性就体现在:“一般来说,被统觉的物都根据它的一般类型(Allgemeintypus)而被我们熟悉(作为石头,作为植物,作为甲虫等,或者作为山,作为草地,作为森林等)。”(Hua XXXIX,429)由此可以得出,我们所具有的是一个“被信任的类型(typische)世界”(Hua XXXIX,61)。 这些表述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海德格尔对世界的刻画。我们也有理由猜测,这些在20世纪20年代初⑥就出现的说法可能影响了海德格尔。在海德格尔的理解中,“在世界之中生存”首先意味着我们对世界具有一种熟悉性。此在“寓居于”事物相互指引、相互关联的“因缘整体(Bewandtnis)”之中,并对此有先行的领会。例如工匠在使用锤子修葺房屋时,就已经熟悉了如下关联方式:锤子之为锤子,因其能够捶打,而捶打又旨在修固房屋,修固房屋又旨在使房屋遮风避雨,遮风避雨最终旨在使人们能安居其中(GA2,112;第98页)⑦。他在使用锤子时显然无须对上述关联一一加以确认。而此在对这一因缘整体的理解和赋义行为,构成了作为含义关联整体的“意蕴(Bedeutsamkeit)”,后者体现了世界的基本结构。(GA2,116—117;第102页)海德格尔显然更加关心事物相互关联并最终收束于此在之生存筹划的目的论指引网络,同时强调它如何先行于对象化的认识活动。这一点虽然在胡塞尔的论述中也有所体现(尤见于《生活世界》手稿的第6部分),但我们将看到,这只是世界构造问题的环节之一。胡塞尔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形制庞大、层次复杂、结构精妙的问题框架。借用利科的比喻,我们仍然需要在这一布满了脚手架的“工地”中进行由简到繁、由低到高的逐级建构;而这一具有“原创制(Urstiftung)”意味的发生学维度,也是胡塞尔现象学所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