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22)02-0087-09 苏格拉底审判与苏格拉底之死是西方哲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探讨苏格拉底审判的文献可谓汗牛充栋,帕克(Robert Parker)认为:“除了耶稣的死刑,可能没有哪个人的死刑像苏格拉底的那样受到如此多的讨论。”①斯东(I.F.Stone)认为:“除了对耶稣的审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审判,像对苏格拉底的审判一样,在西方人的想象力上留下这么生动的印象了。”②两千多年来,苏格拉底之死被许多学者看成西方哲学史上的最大冤案,被伏尔泰称为“苏格拉底之死是希腊历史上最大的污点”③。雅典的法庭为什么要执意判处苏格拉底——一个为了雅典的利益而献身哲学的人——有罪,并对他处以死刑?一种比较流行的观点是,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反映了政治与哲学的冲突。例如,豪兰德(Jacob Howland)认为对苏格拉底的审判缘于其哲学与雅典政治的直接冲突,“《申辩》中的苏格拉底未能证明他的哲学生活方式与政治共同体的福利是和谐一致的。他的申辩丝毫未能改变陪审团原来的印象:苏格拉底的哲学活动直接破坏了政治”④;科莱亚科(James A.Colaiaco)认为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是政治与哲学长期对抗的结果,“对苏格拉底的起诉使得雅典长久以来积累的政治与哲学的悲剧性对抗达到了高潮”⑤;阿伦特(Hannah Arendt)则认为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是政治与哲学长期对抗历史的开始,“自从苏格拉底的审判,即自从城邦审判苏格拉底以来,就一直存在政治与我所要理解的哲学之间的冲突”⑥。 苏格拉底在申辩中谈及他曾参与处理两起政治案件,他在面对这些案件时坚持自己的判断,依法行事,险些导致生命危险。但是苏格拉底在申辩中并未认为这是导致他受审和被判死刑的原因。通过哲学与政治的关系来解释苏格拉底审判虽然堪称一家之说,但是单纯地将苏格拉底审判归结为哲学与政治的直接冲突恐难以令人全然信服,因为雅典人起诉苏格拉底的罪名不是有关政治的,而是有关宗教与青年的。⑦因此,有学者认为苏格拉底之所以受到审判,与其说是因为哲学与政治的冲突,不如说是苏格拉底哲学与雅典大众的冲突。例如,施特劳斯(Leo Strauss)在论及苏格拉底审判时说,《申辩》是苏格拉底与雅典城邦的对话,在反驳第一波指控之前,“苏格拉底说得很清楚,‘你们’——整个陪审团,所有雅典人——都对他抱有偏见”⑧。由此,我们能够得出的结论似乎是,苏格拉底之所以被判处有罪,是因为当时的大多数雅典人缺少哲学知识,尤其是缺少对于苏格拉底哲学的理解与认同,苏格拉底之死凸显了哲学与大众的对立。如果说在古代雅典情况若此,那么在苏格拉底及其学生柏拉图的哲学在西方传播了两千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如何看待这场审判呢?2012年5月,在希腊雅典的奥纳西斯文化中心(the Onassis Cultural Centre Athens),10位来自英国、法国、美国、德国、瑞士、希腊的法官和法学家组成一个法庭,模拟审判苏格拉底,法庭最后的判决结果是,认为他有罪的法官与认为他无罪的法官之比为5∶5。⑨这与公元前399年审判苏格拉底时的第一次投票结果非常接近。对于这样一个判决,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它是否意味着苏格拉底被判有罪并非只是因为古代雅典人对哲学无知,尚有进一步可解释之处?换言之,苏格拉底的申辩中是否隐含着某些难以服人而必然导致他败诉的因素? 一、苏格拉底所受指控与其申辩 记述苏格拉底受审和申辩的最重要文献是柏拉图的《申辩》,我们主要以此为文本根据来讨论苏格拉底申辩中的困难。根据《申辩》的记述,苏格拉底在法庭上受到两个正式指控:不敬雅典城邦的神和败坏雅典的青年。诺齐克(Robert Nozick)曾说:“履行神赋予其使命的苏格拉底是雅典最虔敬的人。他这个最虔敬的人因不虔敬而被控告,我们应该称之为苏格拉底的又一个悖论吗?(第一个悖论是西方理性的奠基者却从神谕开始其思想进程。)抑或它是苏格拉底的反讽?”⑩同样,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坚信他从事的是最有益于青年人的事业,可称之为青年人的最好导师,但是他却被指控为败坏青年,这不也是一个悖论吗?对于苏格拉底的这两个指控似乎都显得荒谬。 针对这两个指控,苏格拉底为自己进行了辩护。不过,他的辩护主要指向第一个指控。首先,这是因为不敬神在雅典是一项严重罪行,严重到可以判处死刑,雅典不仅是一个依靠血缘联结的团体,也是一个以信仰团聚起来的祭祀团体。这从苏格拉底的例子就可以看出。其次,败坏青年并非一个法律上认可的罪名,只是一种道德上的责难,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附加性的控告,因为当时许多控告不虔敬的诉状中都有一些附加罪名。(11)再者,根据莫勒图斯等人的指控,苏格拉底败坏青年的主要表现是教他们不敬神。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说:“莫勒图斯,你说我怎么败坏了青年?根据你的诉状,你是不是明显在说,我是通过教他们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新的神灵?”莫勒图斯的回答是:“我确实是这样说的。”(26b)(12)因此,如果苏格拉底能够成功反驳对于其不敬神的指控,可以一举免除所加于他的两项罪名。 但是,苏格拉底一开始并没有直接针对莫勒图斯等人的正式控告进行申辩,而是首先针对长久以来的匿名控告为自己辩护。所谓的匿名控告并非某人匿名向法庭指控苏格拉底,而是一些人长久以来对苏格拉底的非议和指责,使更多雅典人对苏格拉底心怀偏见。苏格拉底认为这些匿名控告者是第一波控告者,莫勒图斯等人是第二波控告者。苏格拉底为何不直截了当地对莫勒图斯等人的正式控告进行反驳,却好像节外生枝,首先针对匿名指控进行反驳?从苏格拉底在法庭上的陈述看,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苏格拉底认为第一波控告是一种污蔑,比第二波控告更可怕。它说苏格拉底研究天上的事物,也研究地上的事物,能把弱的说成强的,并拿这些来教育他人,听者就以为研究这些东西就是不信神。毫无疑问,苏格拉底熟悉当时的自然知识。《斐多篇》中的苏格拉底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非常热衷于被称为自然科学的那种智慧,因为我认为认识每一事物的原因、它为什么产生、为什么灭亡、为什么存在,是很美妙的事情……我研究这些事物的灭亡,以及天上的和地上的事物会怎么样。”(96a-96c)色诺芬在《回忆苏格拉底》中也谈及苏格拉底了解复杂的量地学和天文学(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