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22)02-0020-08 王林(1909-1984)、孙犁(1913-2002),年龄相仿,交集很多:王林出生于衡水县,孙犁出生于安平县,是相距不远的衡水同乡,家境同为小康;抗战期间,王林与孙犁同在冀中从事文艺宣传工作,曾合作编了《冀中一日》①;1949年后,又同在天津文化系统工作。②他们经历相似,互为对方的“镜子”,有不少可以“对读”之处。王林去世后,留下数量不菲的日记等私人文字,均未发表,现在已经逐步得到整理、面世。其中,涉及孙犁之处颇多。2019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王端阳、冉淮舟编辑的《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辑录了日记中关于孙犁的叙述。王林日记中最早提及孙犁是1938年,最后一次是1984年,记录了两人四十年的交往,无意中从个人角度,披露了孙犁生活、感情各方面的一些内容。孙犁健康情况一直欠佳,尤其是在1956年一次“生病”后,搁笔多年,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当下研究中,孙犁这次“生病”的始末和意义,引来不少关注,众说纷纭,可称“孙犁之病”。笔者注意到,出自对朋友的关心,王林见到孙犁后,经常在日记中记上几笔,而这些材料正好可以成为重新认识孙犁“生病”的佐证。本文拟以王林日记提供的材料为中心,反观有关“孙犁之病”的研究,补充、修订此前的一些观点。 孙犁是喜欢谈论自己病情却高寿的现代作家之一,这与他自幼身体不佳有关,也表明他对健康问题十分敏感。1956年的“生病”是孙犁生平、创作中的一件大事,直接把他的写作截断,分成前后两期。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九五六年大病之后,就几乎没有写。加上一九六六后的十年,我在写作上的空白阶段,竟达二十年之久。”③作为一种“疾病的隐喻”,称自己“精神衰弱”,无法工作,就带有某种“托病拒绝”的意味。故而,“孙犁在1956年的再次犯病对于研究者来说,应该是一个极具张力和阐说空间的事件,对于它的研究将会为人们更深入地解读孙犁提供更多的可能”④。易言之,要讨论孙犁前后期写作问题,可能无法绕开这场1956年的“生病”。 “孙犁之病”有一个标志性事件。1956年,孙犁在家摔了一跤,情况是:“一九五六年的三月间,一天中午,我午睡起来晕倒了,跌在书橱的把手上,左面颊碰破了半寸多长,流血不止。报社同人送我到医院,缝了五针就回来了。”⑤显然,这是一次严重事件,幸亏只是碰到面颊。事后,孙犁必定惊出一身冷汗。至于原因,孙犁没有说。王林日记中,提供了另外一些细节。1956年4月4日载:“晚到孙犁同志处看,他上星期四因劳累,午睡起床小便后晕倒,把左腮跌破,尚未检查出究竟是何病。可能是贫血,也可能是煤气(生了炉子,但有烟筒),这两种病症状相似,所以尚未断定何因。身体是作家走入生活浪潮的本钱,这事对老孙的锐气挫伤不小!”⑥王林是孙犁老友,闻讯赶来慰问,并记下了所获悉的情况。从他的日记可知,孙犁3月29日摔倒,且做了一番身体检查,并未找出原因。如果是贫血,通过抽血检验能查出来,可见并不是;如果是煤气,就是一次意外。很快,这件事不了了之,因为孙犁出门游玩一番,旋即又投入了工作。差不多两个月后,1956年5月31日,王林日记说:“接到孙犁同志信。他已于二十一日返津,封锁消息修改《铁木前传》了。”⑦也就是说,摔伤后一个多月,孙犁身体已经无碍,正常工作了。《孙犁文集》中收录了这封信,其中说到:“你费心为我写的赴青岛介绍信,从济南、上海旅行一次,又回到天津,我才收到。这因为你廿二号写的信,我廿一号已经在晚上回到家里了。我此次只到济南、南京、上海、杭州四处,总结起来用散文的形式说是:花钱、受累,看风景;用六朝文体说是:徜徉于山水之间,奔波于车站之上。在济南玩得最好,南京较次,杭州虽系高潮,但因已非常疲惫,没有玩好,上海则因非常不惯,急于离开了。(住在国际饭店,那种生活方式,实在使人精神衰弱。)”⑧单就这封信的描述看,虽然摔伤,但孙犁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出外游玩一次,精神状态不错,就是还有“精神衰弱”现象。也能看出,孙犁、王林关系融洽。 1956年5月孙犁还在旅游和工作,可见健康状况尚可,但到了是年秋天,却急转直下。孙犁曾在《病期经历》中有过描述:“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得很。其实这是长期失眠,神经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康濯同志来天津看我,就很伤感地说:‘我给你编个集子,还要写一篇长一些的后记。唉,恐怕你是看不到了’。”⑨康濯认为孙犁病得很严重,甚至将不久人世,可见其病情之一斑。孙犁为什么5月底还在修改《铁木前传》,到了秋天就觉得来日无多了呢?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研究者把3月底的摔跤和秋季的病重当成了一回事,因为孙犁的回忆语焉不详,且二者时间相差无几。如《孙犁传》就认为,孙犁摔跤后,“从这时起,长期劳累的身体终于暴发为一场大病,而且一病十年”⑩。王林日记解开了上述问题的谜底,原来是孙犁体检出现了状况。王林日记1956年6月5日载:“何建平同志一早去承德,留纸条说:‘林间同志……说孙犁同志昏倒的事倒不严重,麻烦的是他有“肝脏硬化症”,这病没有告诉他本人。……’前年干部普遍查身体,说他肝有下垂现象,他就紧张了一时期,如听到这诊断,精神上不知道增加多大负担了。”(11)这个事件,此前未被披露。 肝部出现硬化现象,是对孙犁的重大打击。王林说到的“前年干部普遍查身体”,是指1954年,当时孙犁被查出有肝下垂问题。王林日记也记载了这件事。1954年7月9日日记说:“检查身体说他有肝涨大的迹象,已抽血做最后的诊断。这问题对他也是一声警钟。一向我对他的身体担心。”(12)7月10日说:“孙犁同志午后来,说他检查结论只是肝部稍显下垂,但不为患。几天对他的精神压迫(甚至于影响到他失眠)算解严了。”(13)可见,1954年查出肝部有问题,幸而问题不大。从王林的描述看,孙犁很担忧身体状况,不然也不会转天特意来相告无事。时隔两年,还是肝部问题,且更为严重,加重了孙犁的心理负担。资料显示,“肝硬化是一种常见的慢性进行性肝病,系不同原因引起的肝脏慢性弥漫性炎症,或广泛的肝实质变性和坏死继续发展的结果”(14)。在1956年,从医疗角度说,治疗肝硬化并无特效手段,主要是保肝和抗病毒治疗,而该病如果引起并发症,会导致死亡。从王林记述看,之所以查出肝部问题却没有对孙犁如实相告,可能有两个因素,除了疾病较为棘手,还因孙犁对健康极为敏感。1954年,孙犁得知肝部涨大,引发失眠等“精神压迫”,后来得知误诊才“解严”,而这次却被查出更为严重的肝硬化,令工作人员担心他是否能够承受。王林日记说孙犁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有“肝脏硬化症”,或有可能。但孙犁不可能一直不了解病情,后来肯定是知道的。王林得知孙犁病情,可能告诉过其他朋友。1957年2月的一则日记,能看出王林的心态:“昨午到家,五时多到招待所看孙犁同志,他正与李亦局长谈。杨循及孙的老婆也在场。孙对我态度似很冷淡。这可能是他对我传出他的病状(按何建平同志写的条)有反感——我这是否也是过敏?”(15)在王林看来,孙犁态度有变,原因是责怪他传播自己病情。毕竟孙犁当年刚过43岁,患此恶疾,又心思细腻,有些忌讳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