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克莱夫·贝尔曾有句名言:“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这话对于一个写作者的重要性,不啻于一个人对于世界的基本认知。造物主创造万物时,一定也是秉持了“形式主义”的癖好,同时注重了形式的效用与美感。这也是自然之所以美丽,生命世界之所以生气勃勃的根本缘由。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天地有大美,桃李之不言,都给我们以感动或者震撼,这本身便是由形式之美所引发的。 地球是圆的,月亮也是圆的,所有太空的星体都是圆的。为什么,这是万有引力的结果,是星体旋转运行的需要。宇宙是不是圆的呢,如果它确有一个形体,我们猜想它一定是圆的,或椭圆的。如果“大爆炸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宇宙一定是一个圆形。最小的物质微粒是圆的,原子核是圆的,围绕其旋转的电子也是圆的,它的运行轨迹本身也是圆的。造物本身就秉持了这样的原则,用黑格尔主义的观点看,这就是“规律”。所以,行走的车轮必须是圆的,车轮轴承里的结构——包括里面的钢珠,也都必须是圆的。 所以中国人所相信的世界和时间,也都是圆的,是轮回的。基于此,《红楼梦》的结构便是一个标准的圆,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是无数个重复的圆。 金字塔的形式则是另一种形状,它必须是一座锥棱体,底座为正方形,四面为同等大小的三角形,如果没有这样的形制,它就不会如此坚固,已经矗立于酷热的沙漠之中三千余年,甚至更长时间。 形式是内容的承载之物,也是内容本身,这就像人,没有这具生命的躯壳,这个生命以及我们的灵魂,也就失去了依存之所,没有了肉身也就没有了生命;这也像语言本身,没有了字与音,意义也便没有了凭借和居所,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老子也说,“有名,万物之母”。某种意义上是字和音赋形了言和意,是语言“诞生”了物质,形式赋形了内容。 女娲造人的时候,有一个完美的形式蓝图,两只手和两条腿本身,是完美的配合;两只眼睛少了一个,必然无法看见立体的影像;每只手五个手指,如果多出一个就成了“骈指”。一个直立行走的人类奔跑在原野上,其姿势之美,便决定了他会是万物的灵长。犹如哈姆莱特——当然也是老莎士比亚——所感叹的:“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优美的仪表……在行动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好的作品也定然有一个相契合和相匹配的形式,这个形式无法与内容本身分开。那种认为内容和形式可以拆开对待的看法是荒唐的,因为一个活的生命体,是无法将灵魂和肉身的载体分开的,而艺术作品本身,也是一个内容与形式完全嵌合在一起的生命体。当然,文学作品本身的形式也是复杂和难以说清的,它不像其他的造型艺术那样有清晰规整、肉眼可见的固定不变的形式。海德格尔说,一座矗立在大地上的希腊神殿,“使大地成为了大地”,因为它有着完美的、庄严肃穆和充满神性的形式。大到神殿,小到一座房子,也都是有相对固定的形式的,这是其功用所需要的,必须要坚固——拥有三点或四点支撑,或者圆形支撑,必须要有三维的空间,有合理的屋顶覆盖,这样它就构成了一座与天地相符相容的,可以使人类得以容身其间的房子。某种意义上,一座房子的形状就是我们对于世界和宇宙的理解的形状。 与上述例子相比,艺术作品的形式是更为多变的,充满了认知上的复杂性,而这,正是我们要加以讨论的原因和必要性。 一、什么是作品的形式和形式感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作品的形式,以及“形式感”的问题。什么是作品的形式,笔者以为,有多个不同的层次。比如诗歌是有形式的,有韵律,有节奏,有词牌,有字数和行数的规制。“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冥冥中有某种规律驱遣和支配着,使情感和语言无中生有,化为种种变化的艺术形式,也化为千变万化的作品本身。这话如果让黑格尔来翻译,便是万物都遵循着普遍的规律,并且因此而获得各种合理的、合目的的存在形式。“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是文天祥《正气歌》中的句子,说的既是天地法则,是人格与德行意义上的“浩然正气”,同时也符合自曹丕以来,中国文学传统中对“气”的文学理解。所谓“文以气为主”,其所说的“气”,既是内容又是形式,既是外在的章句,又是内在的节律。 对于其他文类来说,也同样有形式的要求,比如小说之短、中、长篇,就有不同字数的规制,超过某个字数界限的,就会被认为是不同的文体类型。 但上述所说,还只是外在的形式,从内部的构造而言,形式还有更为复杂的要素。比如巴赫金就曾经讨论过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这是根据时间与空间变化的因素,而加以区分的不同叙事类型。简言之,小说的叙事是遵从着时间的构造、时间的节奏与特性进行的,对时间和空间的不同处理方式,决定了小说的基本形构。他发明了所谓“传奇时间”的概念,什么是传奇时间呢?简言之,就是在古希腊的一类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是在年轻貌美的时候一见钟情的,中间经过了无数的磨难,在时间上却没有计算,所以等到作品结尾,他们终成眷属的时候,依然年轻貌美。显然,在传奇性的小说叙事中,作者会很自然地遵从着一种以空间变化为主,时间被压扁和忽略的规则。《奥德修纪》中,奥德修斯参与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然后又在返程途中遭到海神和风神的捉弄,在海上漂泊了十年,但结果他返回到故乡的时候,家里面居然住满了无数求婚者,因为他的妻子依然年轻漂亮。显然,主人公虽经历了千回百转的空间延宕,但在时间上却依然是一个零。 中国的《西游记》与《奥德修纪》一样,是典型的“历险记叙事”,历险记叙事明显是一种“空间体叙事”,或者称为“非物理时间的叙事”,即时间变化不会被计算。小说在最后,并没有写到唐僧与孙悟空他们师徒从西域回到大唐时,已然步履蹒跚白发苍苍,令人感慨万千。而是各表其功,功德圆满,“都成了佛”,各有封赏与归所。中间所经历的无数磨难,在时间上也都被尽数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