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文化”观念起源于18世纪启蒙时代,通常被认为是与文学艺术、高雅品味、人道理想等相联系的超世俗领域。19世纪末以来,文化的生产、传播与消费日益卷入现代商品生产与政治活动,不但“文化”日益成为利益与权力的竞争场所,而且定义“文化”的行为也带有更为复杂多样的社会政治关切。事后看来,定义“文化”为超世俗领域的行为,其动机和效果其实并不超越。雷蒙·威廉斯在整理英国“文化”观念史时就指出这一知识—学术行为深嵌于民主与反民主的政治冲突之中:“文化概念本身已经被古典主义转变成一种由各种价值或观念组成的永恒不变的整体,……如果你不争夺占有像文化这样的词——这个词在那时一直在被用来反对民主和教育,你就放弃了太多的东西。”①在此定义文化的“文化—政治”行动中,诗人托马斯·艾略特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出版于1948年的《关于文化的定义的札记》是一个重要坐标,它不但编织着18世纪末埃德蒙·柏克以来英国文化理论的许多思考方向和问题线索,且问世后又引起哈罗德·拉斯基、雷蒙·威廉斯、乔治·斯坦纳、特瑞·伊格尔顿等一流学人的评论,由此构建了一个以“文化”为中心意义网络,并以各种变异的形态存在于当代文化论争之中,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一、“文化”、社会与“阶级” 从18世纪末保守主义奠基者埃德蒙·柏克开始,“文化”的概念逐步成为英国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关键词。第一个“文化”定义是由诗人和批评家马修·阿诺德于1869年完成的。那是英国处于世界权力的顶峰,整个社会盛行着工业主义、功利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时代。为了解决当时的价值失范和精神危机,阿诺德隆重请出“文化”。他从文化是“最优秀的知识和思想”、是“对完美的探究和追寻”的意义上,强调文化不是诗人、艺术家或宗教家的专利,各阶级的所有人都应该通过阅读、观察、思考等手段,获得当前世界上所能了解的最优秀的知识和思想,激活追求知识的科学热情、行善的道德热情和社会热情,实现人性所有方面的和谐发展。② 以文化为提升公众教养并以此克服现代社会混乱,阿诺德的观点并不孤立。在他之前,前有诗人席勒“通过审美走向自由”的假说,后有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对中产阶级进行“政治教育”的构想。所有经历过现代转型的国家和社会,都有类似的文化—政治规划并有不同效果,有关“文化”的种种论述也因此成为现代社会—政治理论的议程。艾略特自觉赓续前辈的社会情怀:“在过去的六、七之中,我一直怀着不断增强的焦虑心情,观察着文化这个词的遭遇。我们也许会发现,在一个破坏性无与伦比的时期,这个词应该……发挥重要作用。”③与阿诺德的维多利亚时代相比,两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当然处于“破坏性无与伦比的时期”,那么“文化”如何发挥“重要作用”呢? 艾略特的文化定义并非独创。他明白交代:“我所说的‘文化’,首先就包括着人类学家关于此词的所有含义:共同生活在一个地域的特定民族的生活方式。该民族的文化见诸于文学艺术、社会制度、风俗习惯和宗教。该民族的文化见诸于其文学艺术、社会制度、风俗习惯和宗教。但是这些东西的简单相加并不能构成文化,……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相互作用着,因而要了解其一,就必须了解全体。”④人类学家,比如爱德华·泰勒的文化定义的特点,是把“文化”理解为“复合整体”,不但包括知识、艺术等高雅的、制度化的东西,也包括一直被高雅文化所鄙视的“习俗”。⑤艾略特整合人类学的定义和柏克以来的英国人文主义,从三个方面发挥其文化定义。 首先,把人类学转化为社会学。艾略特开篇明义,认为“文化”有三种含义:个人文化、集团—阶级文化和社会文化。其中个人文化依赖于集团—阶级文化,集团—阶级文化依赖于社会文化,讨论文化问题首先应当考察社会文化。马修·阿诺德只考察前两种文化而无视第三种文化,因为它的文化定义缺少社会的维度,因此他无法具体说明“完美”是什么。引进人类学的文化定义,就是把法律、习俗等纳入文化,然后把人类学的整体性挪用到社会学领域,矫正阿诺德的精英主义,使文化成为整个“社会”的。 其次,以文化定义说明文化条件。深切感受当时英国及西方世界的精神“荒原”,艾略特论述文化的动机是为了拯救文化。根据他的分析和提炼,文化生长和延续,或人们“享有高度文明”的条件有三个:文化是有机构成,文化按地理分布区分为各种地方文化,宗教统一性与多样性的平衡。艾略特赞成泰勒“整体性生活方式”的定义,但拒绝其普遍主义(不同文化的共性)和进化论(文化循一定模式从低到高地发展),他既强调“文化—生活方式”是各种要素相互作用的“整体”,又指出这个“整体”又属于“特定民族”,所以“文化”也是特殊的。文化的整体性说明文化的有机性,而其特殊性则表明文化的地方性。文化离不开宗教,能够说明文化有机性和地方性的定义,同样可以说明宗教的统一性与多样性。进一步考察,只有否定文化的普遍论和进化论,才能批判当代社会“无与伦比的破坏性”并明晰其保持传统、回归宗教的理论目标。在英国人文主义—文学批评的传统中,艾略特以“生活方式”定义文化,把此前论者所分析的文化与生活的矛盾内化到“文化”之中,使“文化”概念具有分析社会冲突、表达社会理想的理论潜能。 再次,用“阶级”分析社会结构,用“层次”分析社会文化。尽管泰勒定义文化为“综合整体”,但他并未对这些要素如何构成“综合整体”作充分论述,艾略特则明确认为,“阶级”作为一个整体,是保持和传播各种生活方式的主体;文化—生活方式不是人为设计的,而是生长的。代代沿袭的文化—生活方式,要求社会各阶级持久地存在下去。对这个观点的阐释,是艾略特文化理论的重点,也是后来争论的中心。根据我们的理解,这一论述可以分析为四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