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承认之爱 17世纪的笛卡尔和斯宾诺莎都是通过力的关系来解释爱,他们都将爱的关系看作是一种力和力的关系。笛卡尔按照爱的双方的力的大小关系将爱划分为几种类型,而斯宾诺莎则认为爱的力是流变的,因此,根据力来划分爱的类型都会失效。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都强调爱和身体的关系。爱导致了身体内在的力的稳定规律,或者身体内部的力的无规律性。但他们都没有涉及爱对主体的塑造:即爱确定了怎样的主体性。或者说,主体在爱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对笛卡尔而言,爱的主体最终应该回到对上帝的保有虔诚之爱的基督徒构型,这是卑微的虔敬的主体形式。实际上,爱对这样的主体并没有产生根本的改变。而斯宾诺莎干脆摧毁了爱的主体性。斯宾诺莎认为爱实际是不断地摧毁主体性,因为爱的力本身的不稳定性,使得主体处在一个持续的变化过程中。但是,与他们不同,在黑格尔这里,爱还是确定了一种主体的诞生。或者说,爱建构了一种新的主体性。对于冷酷的黑格尔而言,彼此承认的主体只有通过爱来达成。黑格尔通过爱来化解主奴之间的永恒竞争。如果说,黑格尔相信,正是爱让自己成为主人,而作为黑格尔的反面,列维纳斯认为爱应该让自己成为奴隶。 对黑格尔来说,人和动物的差别,或者说,人的生命和动物生命的差别就在于,动物的一切本能就是求生的本能,而人超出动物之处,就在于他超越了这种求生本能,他有冒生命之险的欲望。冒险就意味着要与他人战斗,战斗可能会失去生命。但人为什么不惜冒生命之险去战斗去克服动物的求生欲望呢?战斗的目的就是要获得对方的承认。即“我想要他将我的价值‘承认’为他的价值。我想要他‘承认’我是一个独立的价值”。①这样,冒生命之险而战就是要获得他人的承认。这样,人有两种斗争,一种是为了利益而斗争,一种是为了承认而斗争。前者也是动物的斗争,是人和动物的共同方面,是基于求生本能而去斗争,斗争的目的是为了在和他人的竞争中获胜进而获取利益而存活下来。但是,只有人还为承认而斗争。动物只寻求利益,而不寻求自己的名望,而人不仅要寻求自己的利益,还要追求自己的名望和尊严,就是追求被别人承认,就是追求自己的价值能被别人认可。在这个意义上,人是动物,但是是需要被承认的动物。人只有在承认中才能有尊严感。如果从未被承认过,从未因为承认而获得自尊,那么,这样的人就是动物,他单纯地活在自己的求生本能中,就如同动物那样单纯地活着。 如果说,人总是和人共同生活,人总是在关系中的人,那么一个没有加入群体中的人不能算是人。也就是说,人总是要和他人相处才可能形成人。如果说,追求一种共同生活就是政治的话,那么,每个人的政治生活就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尊严。实际上,人活在世上、在人群中、在政治中,一直是在为承认而斗争。“所有人类的人性的欲望,即产生自我意识和人性现实的欲望,最终都是为了获得‘承认’的欲望的一个功能。”②霍布斯说,在自然状态下,人和人的关系是狼和狼的关系,它们总是要争斗,总是为了食物利益而你死我活地斗争。他们彼此是威胁,我要活下来,就要让你死去,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是要力图杀人以消灭对方为目标的斗争。但是,黑格尔说,人都想获得别人的承认,那么,就只好进行斗争了。人和人的关系也是永恒的为承认而斗争的关系。如果是为了寻求承认的话,胜利的一方就不能杀死失败的一方,如果将失败方杀死的话,就没有人来承认你,因此,这不是导向最终杀人的斗争,这是征服而不是消灭的斗争。胜利的一方征服失败的一方,但不是将失败的一方剁成死寂的尸体,而是让他们成为被驯服的奴隶,失败的奴隶就开始承认他的主人。这就是主奴关系的形成。在某种意义上,主奴关系的形成,人得到承认,这就是人类社会的开端,只有被承认的人才开始算是人。人并非是在和平之中诞生的。“他们的相遇只能是一场死亡之战。仅仅是经由这场战斗,人性现实才能产生、形成、实现,并向他人和自身显现。”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一直是战争的社会,一直是个等级社会,一直是主奴关系的社会。我们可以说,一直是个不平等的社会。黑格尔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主奴关系的辩证颠倒,但是,这个颠倒不仅没有消除而是强化了人类永恒战争的铁律。 但是,如何消除这样的以战争为法则的主奴关系和支配关系呢?也就是说,如何消除这样的为承认而战斗的人际关系呢?我们看到,爱在此也许会发挥一个重要的作用。爱不仅仅是单纯的情感问题,爱和承认相关,爱可以对主奴这种永恒的二元政治结构进行反思性的批判。在两个人中,爱的关系、爱的机制到底是如何运转的呢?两个相爱的人说的最多的是“我爱你”。当其中一个人首先对另一个说“我爱你”,这个“我爱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当你说出“我爱你”的时候,最期待的是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就是让对方回应你的爱。当对方同样回应了“我爱你”,这就是相爱。所谓相爱,就是爱着对方对你的爱。 当彼此都在说“我爱你”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到巴迪欧。他认为彼此说“我爱你”意味着这是一种允诺、一种爱的宣言,是一种坚持和表达。巴迪欧说:“爱的宣言想说的总是:那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我想从中获得更多。从这种偶然,我想获得一种持续,一种坚持,一种投入,一种忠诚。”④什么是忠诚呢?忠诚恰恰意味着一种过渡,从一种偶然到坚持的建构,从而让偶然变成命运,偶然的相爱不断通过彼此的宣誓就变成了命运,这显然就是对未来的承诺。这种爱的宣言意味着,爱的永恒就是对偶然性的征服。巴迪欧实际上将“我爱你”这个宣言理解为“我永远爱你”,爱你就是我的命运,我的真理。如果从黑格尔的观点来看,这样的理解远远不够。如果彼此都向对方宣誓“我爱你”的话,实际上是对对方的相互承认,是此时此刻的承认:当你说出“我爱你”“我在乎你”“我呵护你”“你对我无比重要”“我可以为你献身”这样的表白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你对我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你在我这里获得了最高的承认,你是我的主人,你的尊严得到了满足。人是寻求承认的动物,只有通过听到“我爱你”,承认才得到最彻底的实现。人们听到所爱的人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会感到令人陶醉的幸福,这幸福就是源自于被承认,是寻求尊严的人性得到了满足。“我爱你”是最纯粹的、最强烈的、最极端的承认,因此也是人性最纯粹、最大限度的满足。 反过来,当我向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绝对承认你的时候,我难道不是有所期待吗?我不是在期待你的回应吗?也就是说,“我爱你”从来不是喃喃独白,它在呼唤、等待、期盼甚至是要求对方也回应这三个字,说话者也期待成为对方的爱的对象。如果对方没有如预期那样说出“我爱你”的话,我就会重复地说,一直说下去直到对方回应,直到确认了自己被爱的客体地位才会罢休。“爱”最终是要求回应的爱,没有无穷无尽的纯粹的不要求回应的爱,没有只单方面承认对方的爱。当你不断地说“我爱你”,而对方从未用同样的话来回应你的时候,你最终会停止爱的宣言。因此,“我爱你”这三个字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为了让对方也说出“我爱你”,还是为了自己也被承认,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为了实现自己人性的满足。这是每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说出“我爱你”的时候的根本需要。当我听到了你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的幸福感和满足感瞬间就出现了。我和你一样,在这种爱的彼此宣言中,在“我爱你”这样的彼此应答中同时得到了承认。在这个意义上,爱能达成相互承认、相互肯定,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主奴关系、等级关系、支配关系、权力关系和差异关系才真正地被消除。就此,爱有一种政治的功能,爱让相爱双方的承认感、尊严感以及人性都获得了最后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