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自己残酷一点”的人生观 如果对路遥的生平经历和写作姿态略有了解就会发现,有两个词高频出现于路遥对自己工作、生活的描绘以及他人对路遥的评价中,那就是“残酷”和“牺牲”,这两个词几乎可以被当成描摹路遥生命历程和生活态度的关键词。路遥不断用充满悲壮感的语气讲述以“残酷”为核心的人生理念,例如在《作家的劳动》中,他为作家创作困境给出的建议是:“除过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跋涉,要想有所收获,达到目标,就应当对自己残酷一点!”①在获得茅盾文学奖后给青年学生所做的演讲中,他再次重复了自己的“残酷观”:“你要真正干一件事的话,你不要批判别人,首先批判自己,就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应该怎么做,对自己要严厉一些。我曾经有一句话叫:对自己应该残酷一些。”②甚至路遥对足球这项体育运动的喜爱也与“残酷”相关,“你不能对自己太温情,要求要严格些。我喜欢看踢足球,我觉得对自己要凶狠些,就像踢足球那样,哪怕一脚踢过去腿都折了——但也有可能不折”③。对自己残酷的具体方式,则是为了既定目标有所“牺牲”。作为一个作家,他倡导牺牲家庭、健康等其他生活选项的全力以赴的工作态度,他将作家这项工作定义为“苦行僧”,要成为一个作家,“他需要牺牲的东西很多,譬如家庭生活等”④。朋友对路遥的描绘,同样充斥着“残酷”和“牺牲”。在朋友眼中,路遥“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物。他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很高的人生目标,他对这个目标的诚挚追求,几乎使他忽略了自己的亲情、友情中的许多事情”⑤。他“为了写出无愧于高水平的作品,常常处在一种紧张的心态和牺牲的生活中”⑥,以一种“玩命”⑦的态度来生活。 关于路遥“残酷”和“牺牲”的讲述和被讲述多是围绕他的写作事业进行的,他的自传式文章《早晨从中午开始》对“残酷”人生观进行了集中呈现,总体而言,是将崇高的目标——通过文学创作获得历史认可⑧,与个人的自虐式的奋斗相结合,由此“展示给世人一个‘以文学为生命第一要务’的‘圣徒’形象”⑨。虽然很多其他作家的艰辛劳作也展现了“残酷”的一面,例如柳青,但像路遥这样有着清晰而略显刻意的自我设定的人却并不多。更应注意的是,路遥的“残酷”和与之相应的“牺牲”并不局限于文学事业,他潜意识中的“残酷”与其说是一种对崇高文学事业的献祭姿态,不如说是路遥人生态度的总体概括,是他实现人生目标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惯性。 忍受痛苦和牺牲去实现目标的行为方式,在路遥的童年就已初露端倪。路遥幼时家贫,被父亲王玉宽送到大伯家做养子。父亲从大伯家离开的场景让路遥记忆犹新,他在演讲中描绘了这一场景: 我知道,父亲是要把我扔在这里,但我假装不知道,等待着这一天。那天,他跟我说,他要上集去,下午就回来,明天咱们再一起回老家去。我知道他是要悄悄溜走。我一早起来,趁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我父亲,踏着朦胧的晨雾,夹个包袱,像小偷似的从村子里溜出来,过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这时候,我有两种选择:一是大喊一声冲下去,死活要跟我父亲回去——我那时才是个七岁的孩子,离家乡几百里路,到了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⑩ 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强忍跟随父亲回家的冲动,选择留在陌生的家庭,路遥解释了内心的动机:“因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学的年龄,而回家后,父亲没法供我上学。尽管泪水刷刷地流下来,但我咬着牙,没跟父亲走。”(11)这段叙述的潜在含义是,一个学龄稚儿早早认识到上学对自己的人生意义,并且能够为了达成目标忍耐离开双亲的痛苦。这意味着,幼年时期的路遥就已经学会为了目标做出某种取舍。作为一个后设的回忆性问答,路遥的讲述或许有某种构建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这是一种构建,也依然传递出了路遥对承受牺牲和苦难去实现人生目标这一生存理念的认可。实际上,路遥青少年时期的一些行为足以显示,在他的认知和行为逻辑里,已经形成了承受牺牲和痛苦,竭尽全力实现所设定目标的思考路径和实践方式。路遥小学毕业后,养父便不再允许他读书,为了上中学,路遥想尽一切办法,先是说服家人参加了初中统考,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录取通知书,在养父依旧反对他读书的情况下,路遥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刘俊宽寻求帮助(12)。经历一番波折终于成功入学的路遥,依然有无数苦痛需要忍受,其中之一就是饥饿。路遥把个人经历融入《在困难的日子里》和《平凡的世界》中,与小说主人公一样,他一方面要完成学业,另一方面需要承受饥饿和贫困的夹击。贫穷、饥饿和远离双亲的困苦对一个少年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但路遥以极强的忍耐力自虐般将它们承受了下来。在友人的回忆中,路遥曾这样讲述自己的立世态度:“我们这些人,说到底得靠挣死命、吃大苦在社会上争一席之地,别无其他。……不得巨大的悲怆,如何能得巨大的快活?”(13)于是,他的“残酷”人生观的完整模型是:通过忍受苦难,甚至是自找苦吃,来获得某种自我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