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2)02-0114-07 戈麦(1967-1991)以四年的创作生涯写出众多的杰作,在诗歌方法上也多有发明,是新诗史上令人印象深刻的天才诗人之一。在他离世的时候,其庞大的诗歌写作计划(包括已有篇名和构思的诗)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小说写作刚刚开头,许多可能性未及展开。在戈麦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对诗和小说的兴趣已转向了博尔赫斯,但在他已完成的诗歌中,博氏对他的影响还只有零星的影子——那是一个还在酝酿的新的领域、新的阶段。 就才华和气质而言,戈麦可归入海子所说的“诗歌王子”之列,但他与这些浪漫主义诗歌王子有一重大的差别,就是他的诗从来不作个人的抒发。“逃避抒情”一直是戈麦诗歌写作的一条铁律。从北岛、波德莱尔、里尔克、超现实主义出发,戈麦很快突入幻象—原型领域,写出了一种个性鲜明而又非个人化的诗歌。事实上,这种非个人性既是他的艺术性格,也是他的生活性格。在这类浪漫型天才中,与戈麦最接近的是画家梵·高。绘画材料的客观性纠正了浪漫诗人梵·高的主观性,而戈麦对浪漫主观性的纠正完全依赖天性,他几乎本能地嫌恶那种自我膨胀的抒发。《诗歌报月刊》1991年第4期发表了陈东东的文章《像巴赫那样》。在这篇文章里,陈东东讨论了诗人和作品之间的三种关系:第一种,诗人消失在诗歌后面;第二种,诗人置身在诗歌之中;第三种诗歌消失在诗人后面。在第三种关系中,诗人几乎敌对于诗歌;第二类诗人以个人体验和幻想为核心抒写诗篇,是天才的情境诗人;第一类诗人并不以自己的名字和个性说话,而以神圣说话,以一种普遍的、本质的、庄严的声音说话,是圣徒式的永恒的诗人。陈东东认为,海子、骆一禾是汉语新诗界努力于从第二类诗人升向第一类诗人的先驱和英雄。①戈麦在他标为“诗学笔记”的笔记本中,抄录了陈东东文章的主要内容。显然,陈东东的观点获得了他的心许。从气质上讲,戈麦比海子及其倾心的诗歌王子们更接近第一类诗人,其原生的声音就是普遍的、本质的、庄严的、圣徒式的。但从完成的作品看,戈麦的诗和小说都只有短制,而没有第一类诗人倾心的纪念碑式的作品。这是由他短暂的写作生涯决定的。戈麦的写作实际上刚刚开始,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文学金字塔仍处于打地基的阶段。而这也是我们至今深为痛惜的原因——我们永远无缘得见他的文学金字塔的尖顶了。 戈麦的创作是当代生命诗学发展中的重要一环。这一生命诗学最早在骆一禾、海子、陈超的诗论中得到集中论述,并付诸天才的诗歌实践。骆一禾关注“博大生命”,把诗人个体的生命和人类的集体生命联系起来,突破了个体生命诗学的限制。海子膜拜原始力量,试图以激情突入生命的本源。两位诗人都表现出情感本体论的倾向,对人类理性都有某种怀疑和不信任。与骆一禾、海子以情感对抗理智不同,戈麦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是以理性的方式进行的,他对当代生命诗学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对生命悖论主题的深入挖掘——他试图以肉身撞击悖论的坚厚高墙,探寻超越悖论,澄明生命意义的可能。戈麦的生与死都与他的这一形而上焦虑和探寻紧密相连。最终,戈麦以他的死证实了人类理性的限度,也证实了骆一禾、海子的预感。 戈麦身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其强烈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是理解戈麦生死命运的关键,也是理解其创作成就和局限的关键。戈麦自己说:“在戈麦的方方面面,充满了难以述描的矛盾。”②他以青春年华不断往返于肯定与否定、思辨与感性、诅咒与赞颂、希望与绝望、救赎与沉沦、生与死之间。他是太阳王子,也是黑暗王子;他热爱生命,也热爱死亡;他最坚强,也最脆弱;他热爱生命,却拒绝欲望,摒弃经验;他是谦逊的暴君,也是向生活挥舞拳头的爱人;他是法官,也是被审判者;他是行刑者,也是受刑者;他目标坚定,把奋斗当作自己的使命,却在青春焕发之际自戕;他渴望超越时代,写作普遍的诗篇,最终却成了时代的痛苦肉身;他对诗有着最虔敬的信念,弃世前却毁弃了大部分手稿;在临近生命结束的日子,他写出了恢宏壮丽、如祝颂般的幻象诗篇,转身又写下最冷静理智、彻骨悲观的《关于死亡的札记》;他的《劝诫》是抒写信念最动人的诗篇,远比食指的《相信未来》更有感染力(也更普遍),然而同时他写下了《献给黄昏》等最绝望的诗篇;他说“不能在辽阔的大地上空度一生”“不能说生活是妄想”,转头又写下“让该逝去的不再回来”“我将成为众尸中最年轻的一个”这些阴森的诗句……这种矛盾性是戈麦诗歌的丰富性和深度的表现,也是戈麦作为人的丰富性和深度的表现,更是人作为灵性生命的悖论处境的表现。生与死(有与无)、善与恶、灵与肉、爱与恨这些二元命题交集于人之一身,构成了生命最大的悖论。在一个“中国文学出版社建社35周年”褐皮纪念本中,戈麦从萨特《存在与虚无》中转抄了黑格尔的论断:“精神是否定之物。”③这个细节表明,戈麦对精神的否定性、自反性有深切的理解。在萨特的语境中,这种否定性同时联系着人的自由。悖论构成人的困局,也构成自由的困局。死孕于生,有怀着无,人的一生灵肉相搏,爱恨交织。里尔克说:“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们则有一个大的死。”④生命带着自己的反题出生,并随时走向自己的反面:“路边的树匆忙得使人/不能相信枝头的花朵。”(《逃亡者的十七首》)还有真理与谬误的悖论:“一条真理很可能就是一个谬误。”(《和一个魔女度过的一个夜晚》)理智、知识、逻辑与超验、无意识、梦幻的悖论,事实、表象与幻象、本质的悖论(正如雷纳·玛格利特著名的“烟斗”悖论所揭示的)。矛盾、自否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在戈麦诗歌中有丰富的表现,这一修辞手段的根源正是诗人对人的悖论处境的深刻体验和洞察。依凭自己的诚实、良知、敏感和勇气,还有才华,戈麦对人的这种悖论处境做了冷峻的揭示——这种揭示在戈麦早期的诗作如《克莱的叙述》《太阳雨》《星期日》《逃亡者的十七首》等中,就大量出现了。这是戈麦对当代诗歌主题学的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