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谲诡异的《影的告别》与象征兄弟分手后弃家出走的《求乞者》文末所署时间均为1924年9月24日,两者都是鲁迅在情绪相当低落(谈及“杀人”与“自杀”)的状态下创作的散文诗,前者尤其晦涩难懂。李何林认为:“在《野草》二十四篇(《题词》也算在内)中,我觉得这一篇最难懂,《墓碣文》还在其次。”① 对这篇散文诗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汪晖认为:“《影的告别》中的‘影’正体现着鲁迅的这种绝望抗战的人生态度,是一个浑身充满痛苦而又具有坚决的否定精神的象征性的战士形象。”“它着重表现的乃是鲁迅的‘自心的交争’,‘影’与‘人’是鲁迅矛盾的两个思想方面的艺术表现。”②孙玉石则认为:《影的告别》“一方面揭示了自己‘灵魂’深处存在的‘鬼气和毒气’的现实生活中和生命哲学中的内涵,另一方面,也表现了自己‘极憎恶他’但是‘想除去他,而不能’的极端矛盾的心境。”③进入新世纪,不少学者对《影的告别》进行了重新阐释。刘彦荣认为:此篇“在反映作者矛盾痛苦而又找不到出路的境况和甘愿为新世界的建设作牺牲的博大胸襟的同时,也隐含了相当多地对不幸婚姻的观照和思考。”④汪卫东将其视为《野草》首篇,认为“鲁迅一开始就将《野草》的精神指向固执地指向了死亡”,“它所主要传达的,还是以死者的身份告慰于生者”,“也是死者对生者,青春已逝者对青春尚在者的诀别”⑤。张洁宇深化了汪晖的论述,认为人与“影”表现了鲁迅的“两个自我”。而曹禧修则将其置放在鲁迅“立人”思想视域里进行观照,认为“《影的告别》不仅触及鲁迅‘个’的思想根底,也触及鲁迅‘立人’思想的内核,同时切入了中国传统社会现代转型的一个重大课题。”⑥ 上述研究从不同角度阐发了这篇散文诗的丰富内涵,颇有启发意义。但这些论述多是从鲁迅思想角度着眼,或多或少淡化了作者生命体验这一重要因素,即使有学者从这一因素出发,但又推导出了与文本意蕴并不吻合的结论,而较少有对文本自身作深入透辟的解读。基于此,笔者不揣浅陋,拟从直接的阅读体验出发,以鲁迅的创作心境为透视焦点,结合小说《祝福》予以重新阐释,抛砖引玉,以期引起更多的批评与思考。 一、特殊的生命体验与创作心理成因 创作《影的告别》之前,鲁迅身处生命困境之中,承受着亲友去世、亲情破裂与身体疾病带来的痛苦与焦虑。可以说,《影的告别》的写作与当时作者面临的多种压力以及由此而来的内心焦虑相关,是作者在重重压力下对“影”(即民间文化中的“魂魄”,人之精神、意识层面的象征)即将告别自身形体的一种超现实艺术想象。该文不再采用周作人翻译的《形影问答》的对话形式,而只有“影”的痛苦独白,原因在于这里的“形”即将溃变。尽管《影的告别》隐含着“形”体溃变这一前提,然而读者却难以从文本内部获知“形”变之因。这样一来,从文本之外探寻“形”变的蛛丝马迹以及作者创作心理的生成就颇有必要了。有学者认为,《野草》“是由他的暗淡的情绪和受苦的感情所组成的潜意识超现实世界的文学结晶”⑦,此语信然。在《野草》创作之前和创作期间,鲁迅陷入了人生的困境。1926年11月,他在致许广平信中说:“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历来并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计是生活不久的。后来豫计并不确中,仍须生活下去,于是遂弊病百出,十分无聊。”⑧这话虽然写在创作《影的告别》两年之后,但却概括了作者“兄弟失和”以来的内心体验。 首先,众多亲友的离世使鲁迅经历了间接性的死亡体验,他感受到生命无常,死亡随时有可能发生,因而在思想上对死亡问题有了更多的关注和思考。从他少年时小姑母的早夭开始,鲁迅前半生遭遇了一系列亲人、朋友的早逝。这些未尽天年的亲友有:父亲周伯宜(1896年)、小兄弟、留学生同乡秋瑾(1907年),朋友范爱农(1912年)……较近的则有董恂士(1916年)、许铭柏(1921年)、陈师曾(1923年),学生冯省三(1924年)等等,诸多亲人、朋友(学生)的离世,促使他越来越关注死亡这一不容回避的问题。前面几位的死曾对他产生很大震动,鲁迅分别在不同时期以不同形式写过文章予以纪念(《父亲的病》《药》《在酒楼上》《孤独者》和《范爱农》等)。 后几位亲朋的离世对鲁迅亦有一定的影响。董恂士,浙江杭州人,与鲁迅同年留学日本,后成为光复会员。民国之初,他出任临时政府教育部秘书长,后升任教育部次长。鲁迅留日时就与他相熟,来京前几年,交往更加频繁。到北京教育部上班不到一周,其《日记》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夕董恂士来,张协和亦至,食于广和居。董君宿于邑馆,以卓卧之。”⑨可见他们的亲密程度。1913年4月22日,董递交辞呈。5月3日,鲁迅“午前与部中人十余同赴董次长家,速其至部视事”⑩。董恂士在工作上曾对他暗中支持。但董却在任上突然逝世,让鲁迅颇感意外。“1916年董恂士去世,这一年鲁迅日记中记载的宴饮次数锐减”“与此相关的是鲁迅日记中与教育部同僚交往的记载,也在1916年锐减。”(11)可见,董的去世对教育部浙籍同乡圈以及鲁迅的影响比较明显。1921年7月初,许铭柏离世。许铭柏是许寿裳的长兄,与鲁迅感情甚笃,鲁迅在绍兴会馆时不常开火做饭,许铭柏时常遣人赠送做熟的菜品,《鲁迅日记》中对此记载颇多。在许寿裳任职江西之后,鲁迅经常到许铭柏家里拜访,夜间聊得时间久了就住下来。在某种程度上,鲁迅已将许铭柏视为自己的兄长。这样一位感情甚笃的朋友去世,对鲁迅的触动应该较大。1923年4月10日,新潮社青年王仲仁突然去世,鲁迅在当天日记中写下“闻王钟仁以夜三时没于法国病院,黯然”这样一行字(12),很少在日记中流露情感的鲁迅用“黯然”表达了他内心的波澜。王仲仁作为新潮社青年,算是学生辈的同一阵线的战友,这是鲁迅较早的以年长者的身份怀念年轻逝者。1923年8月底,陈师曾逝于南京。作为与鲁迅一起东渡日本的同学和教育部的同事,鲁迅与其感情是相当亲近的。陈师曾曾为鲁迅的《域外小说集》等著题写封面,还为鲁迅刻过“俟堂”等6枚印章,并赠送鲁迅10幅山水画,鲁迅都颇为珍惜。陈去世后,鲁迅多次购买其遗墨,还将其多幅作品收入自己参与合编的《北平笺谱》,并在序中给予相当高的肯定,由此可见这位亡友在鲁迅心中的位置。1924年6月,冯省三去世。冯省三是鲁迅较熟悉的一位学生,在传播世界语方面与周氏兄弟有共同志向,一度与鲁迅交往较多,经常出入八道湾周氏家宅。该生是山东人,质朴爽直,不伪饰,有狂态,因学潮被北京大学开除,鲁迅曾在杂文《即小见大》以及致许广平的书信(13)中为其抱不平。尽管该生偶尔对鲁迅有小小的不敬,鲁迅对他也曾有怨言,但仍帮助他,借给他钱。冯去世后,是周作人先得知并在《晨报》上发布消息及纪念文章的,鲁迅不便也不愿公开回应,但内心的怀念之情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