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复卦的“复,亨。……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这句内含有“生生”或“生物”思想。“生生”是中国哲学研究的重要问题①。从理学研究角度来看,大多数学者秉持天地与人物贯通的看法②,如张克宾③、陈来都以“仁”作为贯通天、人的桥梁。陈来以朱熹思想为本源将“仁”作为生生的本体从而提出“仁学本体论”概念④,在此基础上学者们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如杨立华从理一元论的视角探究“生生”问题⑤,吴震也基本同意“仁”的本体地位而认为“仁”贯通于儒家的伦理学、宇宙论和本体论领域⑥。这些研究一般集中于从宋明理学的本体论、心性论和宇宙论角度对《周易》复卦“生生”问题进行发掘,这也是本文研究的前提。但这仍未完全解决“复其见天地之心”的玄学与理学关系问题。 以上研究忽略了一个较显著的问题,即对于“复其见天地之心”生意的阐释,发生了由魏晋玄学到宋代理学的思想转变,且这种转变体现出一种由本体论向生物论转变的情况,由单向度的本体阐释转变为包含工夫论的双向度的阐释。具体来讲,魏晋玄学风气中,王弼善于使用本末思维来阐释复卦“天地之心”的生意,以“无”为本统摄万有,但是“本”与“末”被规定、清晰地划分、拣择出来后两者却缺乏一种互动性,它们仿佛就是一种存有、轻重上的关系而缺乏立体的、动态的其他方面的联系了。⑦到了宋代,儒者们站在生生角度上处理复卦“天地之心”的问题,使生意不仅表现在义理上,更加可以实践了,复卦“天地之心”的生意解释也从魏晋玄学义理阐释的单向度上,转变为包含修养工夫论的二重向度,是与人生密不可分的精神给养和善行作为。这个转变,一方面表明了学人们思想的嬗变,一方面体现了复卦生意内涵的丰盈,这种生意两重向度的最终成立,实际上是传统天人问题的延续,是宋代理学家弥合玄学本末思维将天人二分、道物二分鸿沟的产物,真正将天、人通过本体与发用的逻辑紧密地联系起来⑧,进而将源自天的生意源源不断地下灌到人事中来。 一、生物的动力是阳气 复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最具有生意内涵的一卦,它代表着万物的初生。从卦序看,复卦接续在剥卦后,剥卦有“柔变刚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剥复两卦刚好表现了阴剥尽阳而阳又复生的状况,如《序卦传》中“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表明了阴阳之气循环往复、此消彼长的流转形式,“生意”也在其中流转。 复卦卦象为坤上震下,初九是阳爻、剩下五爻全部为阴爻。初爻表示了阳气初生和潜藏于群阴之下的状态,势力还很微弱,需要一个继续生长的过程,才能形成不可压倒的发展势力。即便微弱如此,阳气的初生昭示了生机的出现,是质变。历代多运用卦气⑨解释之,如程颐“岁十月,阴盛既极,冬至则一阳复生于地中,故为复也。”⑩又如邵雍有诗:“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11)指出复卦与冬至对应,象征阳气初生。 以上,阳气的复生包含了阴阳之气的消长和往复循环,对于“生生”而言,初爻代表阳气“复生”,成为了生物的关键。 魏晋时期,王弼多以老庄解易,其《周易注》有: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12) 在王弼的体例中,初爻是复卦之主,体现了卦的根本精神。对于复卦之“本”王弼从三个角度解释:一是从天地之心的角度看,“心”在于“无”;二是从动静的角度看,“静”是“动”之“本”、主宰,“静”也是“本”;第三,从有无的角度看,只有“无”可以作为“心”,“无”比“有”更根本。王弼以“无”为本,三个方面是“无”在不同角度的表现。 孔颖达受王弼影响,但解释稍有变化: 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不为而物自为,不生而物自生,寂然不动,此天地之心也。(13) 他开始从自然界生发万物的层面理解复卦了,并认为万物是自己生发的。 到了宋代,胡瑗采解释说: “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者,夫天地所以……生成万物者,阳也。天地以生成为心,故常任阳以生成万物。今复卦一阳之生潜于地中,虽未发见,然生物之心于此可得而见也,故董仲舒曰:“阳常居大夏,以生育长养为事”,以此见天地之心在于生成而已。(14) 胡瑗以阴、阳对应杀、生,以阳作为生物的主使,阳的任务就在于生成万物。至此,“复其见天地之心”不再是头脑中的本体思辨,而成了人们都可以观察到的自然现象。王弼之后,胡瑗开启了以“生物”具体活动即“有”的方式理解复卦的历程。在胡瑗提出“天地以生成为心”的前提下,生物的动静问题也受到关注。 比如,欧阳修《易童子问》中提出许多新见解: 童子问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者,何谓也?”曰:“天地之心见乎动,《复》也,一阳初动于下矣。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其《彖》曰‘刚反,动而以顺行’是矣。”童子曰:“然则《象》曰‘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岂非静乎?”曰:“至日者,阴阳初复之际也,其来甚微,圣人安静以顺其微,至其盛然后有所为也,不亦宜哉!”(15) 这里,欧阳修认为:首先,“天地之心”在于“动”,即阴阳交替中阳的生长运动;第二,“动”比“静”更加重要,“阳动”才能“生物”、是“天地之心”;第三,“动”是“阳”引发的,虽然微弱却有强大势头。可见,欧阳修相对于王弼解读复卦“天地之心”的方式,已经发生了从无到有和从静到动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