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泽厚先生提出——“举孟旗,行荀学”——的新见之后,①孟荀关系得到了学界更为关切的讨论,与此同时,荀子与朱熹的关系也得到了关注。无论是“统合孟荀”还是“兼祧孟荀”,都是致力于将孟荀综合起来的基本思路。有趣的是,字面上更近似以另一种立场来“统和”孟荀论者,或者“以孟统荀”或者“以荀统孟”,反倒是失于一偏,而表面意为一宗亲、一过继而合之的“兼祧”,反而更强调以第三种立场来整体综合之,皆因孟荀终统一于孔。② 更有趣的是,首倡“兼祧孟荀”的李泽厚本人,对中国儒学的整理把握却偏重于荀学一脉,其实也是终有一偏。实际上,李泽厚始终是站在荀子一线的立场上,根据他对中国伦理脉络的解读和阐释:“孔—荀—董—朱,成了中国伦理学传统的实际主线。而到王阳明心学,以心为理,以良知为本体,几传之后,除一部分走入意志主义和禁欲主义,其主流便逻辑地和历史地走向或指向‘天理即在人欲之中’的近代个人主义的自然人性论了。”③这也就以抨击阳明后学因其缺憾遂而衰微为映照,肯定了从孔子、荀子、董仲舒到朱子才是中国伦理发展的真正主线,那么,从荀子到朱子究竟是如何关联起来的呢? 一、朱熹是在“行荀学”吗? 当李泽厚的一篇来自2017年新著《伦理学纲要续篇》里的文字,被冠之以《为什么朱熹式的性善说在中国传统中一直占据上风?》在三联书店微信公众号上发表后,李泽厚本人也觉得这个题目加得还不错,比较符合他孟荀兼祧的本意:“从后代历史来说,集理学大成的朱熹强调‘存天理灭人欲’,其实是举孟旗、行荀学(指理论的客观建构和实践功能,非朱的自觉意愿),以纲常伦理压抑人的情欲,无怪乎好些学者都以朱学为荀学”。④李泽厚的观点表达得非常明确坚定:朱熹所行即为荀学,但这里荀子之学,所指的乃是学术思想的客观建构与实践功能。李泽厚将朱熹主观的建构意图与客观的影响效果区分了开来,也就是说,朱熹的自觉意愿并不是仅存理灭全欲,但是客观上却达到了崇理抑情的效果。 以朱学为荀学,这看似惊人的论断,先贤早有论述,李泽厚与康有为的观点遥相呼应。康有为早就有此分殊:“孔子之后孟、荀甚似朱、陆,荀似朱,孟似陆”⑤,这显然是一种从后往前的历史梳理,将孟荀之分与陆朱之别匹配勾连了起来。这也是源于康有为对孔门后学两大支的基本理解:《孟子》乃《公羊》正传也,《荀子》则为《谷梁》太祖也。康有为如此洞察中国两千年儒家发展:孔子之后,孟子学多在德性,荀子学则多在礼,西汉之前尽荀子之礼学,董仲舒只传荀子之学而不传于孟子,可见“荀子之后盛,孟子后微”。但宋儒却日攻荀子,尽管所言“变化气质”并不出荀子之外,而在康有为之前这种说法早已有之。康有为还把荀卿、刘歆、朱子视为一脉,但却批判其所言不辨真伪美恶,所传“小康之道”不过是孔子的粗末而已:“始误于荀学之拘陋,中乱于刘歆之伪谬,末割于朱子之偏安,于是素王之大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令二千年之中国,安于小康”。⑥ 康有为认定,唯有孔子“心性之精,伦理之大,制治之详,无不具在”,⑦孟荀二子皆归属于“孔子之门”:孟子发挥“自诚明”,荀子发挥“自明诚”,“孟子高明,直指本心,是尊德性,陆王近之;荀子沈潜,道问学,朱子近之。”⑧“宋人以荀子言性恶,乃始抑荀而独扬孟。然宋儒言变化气质之性,即荀子之说,何得暗用之而显辟之?盖孟子重于心,荀子重于学,孟子近陆,荀子近朱,圣学原有此二派,不可偏废。而群经多传自荀子,其功尤大;亦犹群经皆注于朱子,立于学官也。”⑨如此观之,孟子重心、自诚明、尊德性,陆王心学传之,荀子重学、自明诚、道问学,朱子理学承之。 所以说,朱学近于荀学,也是康有为经由孟荀、陆朱比较而得出的结论,但是此荀学之“学”意指可以变化气质的“道问学”之术,它还被康有为定为“外学”:“凡言内学者,其徒必聪明绝特,而后其学可传。言外学者,讲持循践履,从笃实一边去,其徒虽非极聪明,亦足守其学。故孟子多言内学而少高弟,故无传人;荀子多言外学,故汉世经生皆出其门。《吕览》言,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其学派之盛可想。宋儒朱、陆亦然,朱子多言外学,故后学极光大,终宋之世,朱学一统。陆子卒后,其学渐微,职是故而。”⑩这恰恰道明了孟子传“内学”却弟子甚少而荀子播“外学”而弟子甚众的理由,同理可证陆象山与朱熹的弟子寡多的原因,“朱学一统”所传的即为荀子的“外学”。康有为所谓外学之“外”,实乃李泽厚所说“学”的客观建构与实践功能。 行荀“学”,就是行荀“实”。行荀之实,这竟然有点类似于台湾“新荀学派”所论述的“孟皮荀骨”,(11)但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始终没敢确定朱熹思想为“孟皮荀骨”,而李泽厚则直接把朱熹的思想定位为“孟表荀里”,这就直接站到了牟宗三伊川、朱子“旁出说”的对立面上,判定象山、阳明才是“别以为宗”。李泽厚明言,朱熹“以外在的、先验的理,主宰并融解为内在道德心性,而完成道德行为。并以‘理一分殊’,即承认从而要求每个人‘变化’实乃统管控约人各有差异(不同‘清浊’)的‘气质之性’(自然生理为基础),把‘事事物物’实际是人的各种行为都纳入这个规范中,订出各种等差顺次序规则的系统,成为可实践施行而非常庞大细密的道德观念和伦理准则,来有效地统治人们的身心。……荀—董(董仲舒‘性仁情贪’‘性三品’说)—朱便成为统治中国两千年的伦理学。但朱熹却又是高举‘四端’、‘性善’的孟子大旗来构建此荀学的。”(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