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后,师陀在创作上一直致力于追赶时间。他惯于在回忆中搜索题材,和现实脱了一点节,而对过去的回忆又时常流露出消沉怀念的情绪,“笔下常有一种阴暗的气氛和感伤的情调”。①1950年苏金伞邀请师陀一同回河南参加土改,同去的朋友们热情高涨,还嫌斗争不彻底,写打油诗激励;师陀却缄默寡言,不大发表意见,颇有“参观土改”之嫌。②师陀曾一度加入夏衍任所长的上海电影厂剧本创作组,组里每个人都有好几个创作选题,写出初稿,传观后开讨论会,根据各类意见进行修改,有时要反复很多次,而结局往往是被枪毙。这样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师陀主动要求下去体验生活,去著名劳动模范吕鸿宾那儿住了一阵,最后也没写出作品。③这位天生的小说家在现实题材的开拓上,显然有些束手无策了。所幸的是,1958年史学界与文学界开展“为曹操翻案”运动,打破了这一局面,师陀奉命创作了“曹操的故事”系列。 有研究者指出,“曹操的故事”系列④从文体形式到改写理念都深得鲁迅历史小说《故事新编》,特别是历史小说《起死》的精髓。⑤事实上,小说发表在《文汇报》上就冠以“故事新编”的名义。三个故事呈时间的递进,虽然是配合历史人物“翻案”,却也并不刻意抹去曹操脸上的“白色”,主要选取其前半生事迹,描述了曹操从行为乖张、不拘礼法的青年成长为深谋远虑、恩威并施的领导者的过程。在连续3篇“曹操的故事”之后,师陀重拾信心,他精心从历史长河中挑选了“西门豹治邺”题材,打算写个话剧。因为不确定能否上演,便先写作了小说《西门豹的遭遇》。写完后拿给黄佐临看,得到肯定的答复,师陀才正式投入话剧《西门豹》的创作。相比小说的一蹴而就,话剧创作可谓一波三折。1960年上半年完成初稿后,师陀拿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通读,大家提了很多意见。不久师陀带着初稿和“上海人艺”的意见到北京参加了第三次“文代会”,想在会议期间征求意见,供日后修改。开完会后,师陀来到河南农村,准备写一本反映河南建设成就的书,结果因病返回上海治疗,继续修改《西门豹》,直到1962年3月二稿完成,此时已耗费近两年时间。从小说到戏剧,从黑色幽默意味的“《奔月》式英雄”的毁灭悲剧,到一个典型的“清官戏”作品,这对“双生子”文本不经意间展现出20世纪60年代前后作家创作及同时期历史题材创作的特点。《西门豹的遭遇》比起“曹操的故事”更接近作者本心,师陀式的冷隽与讽刺隐现其中。而话剧《西门豹》的创作,在外力的干扰下,经数次修改,背叛了小说反“清官”意识的初衷。 在《西门豹的遭遇》中,隐隐能看见《奔月》的影子。《奔月》中英勇的先驱者后羿终于陷入了乌鸦炸酱面的日常琐碎和妻子的冷脸嘲笑,只能偶尔回忆当年射杀封豕长蛇的豪迈。英雄的箭还和往日一样有力,但是除了将麻雀射得一团糟外,没有丝毫用处。后羿整日听到各种质疑与嘲弄,躲避着弟子放出的冷箭,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吞吃“金丹”,然而妻子将这最后的希望也夺走了,他只能永无止境地困在卑琐的人间。西门豹和后羿一样,也是世间少有的英雄,和后羿困在日常的琐碎中类似,西门豹长期生活在焦躁中。小说中西门豹也有自己的“金丹”——一块柔软的“皮子”,每当焦躁时,他就会下意识地去揉捏这块皮子,保持镇定。尚未赴任,魏侯的太监、家臣们已经或明示或暗示他别忘了行贿;被称为贤主的魏侯说不出什么治国的大道理,满口冠冕堂皇并不新鲜的说辞;太太既不舍同时又担心丈夫在外面娶小老婆,百般阻挠西门豹赴任;至于家仆阿牛虽内心忠顺,外表却习惯了事事和主人反着来。不论是太监家臣赤裸裸的勒索、魏侯满口的仁义道德,还是太太、家奴善意的口是心非,都令西门豹焦躁不已,唯有不断揉捏腰间的“皮子”缓解。 来到邺城,西门豹召集属下官员,请他们提提意见。官员们不但串通由绅士扮演的“父老”一起敷衍,更是闭塞言路,整条大街竟如同水洗一样,找不到一个老百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百姓,这人听说要见官,吓得拔腿就跑,随身的口袋都不要了。西门豹以高价悬赏,却怎么也等不来丢口袋的人。在这种封锁中,西门豹焦躁到了顶点,“皮子”已经被揉破了。于是,他想办法和阿牛演了一出双簧戏,牺牲阿牛的“脊梁”,同时把办事不力的官员也痛打了一顿。这下,悬赏的口袋有人认领了,老百姓还告诉他河伯娶亲的事。到了河伯娶亲的那一天,西门豹不仅救下了年轻的“新娘”,惩治了女巫,并且宣布用官员们贪污的钱来开渠灌田。被损害利益的士绅和没有得到利益的太监家臣们联合向魏侯告状,魏侯下令撤了西门豹的职。西门豹担心开渠的工程无法继续,以脑袋作为交换,请求魏侯让自己再去治理邺城一年。再回到邺城的西门豹和官员、绅士们提出共同贪污的方案,立刻得到热烈拥护。百姓们虽目瞪口呆,却悟出了“老虎到底是吃人的”道理,好在渠已经挖好,多加把劲儿尚可以坚持。与此同时,以前得不到贿赂的魏侯夫人和左右近臣得到了种种好处。这下西门豹名扬四海,人人都说他好了。 和英雄迟暮的后羿不同,西门豹是不断攀登上升的英雄,他奋起反抗,不甘与世沉沦,拒绝与狭隘卑琐的灵魂共处。为了实现英雄的梦想,他隐忍压抑,即便妻子、家奴、亲手解救的百姓不理解、嘲弄自己也在所不惜,他唯一的发泄就是揉捏“皮子”。西门豹不惜以自身堕落换取最后胜利,在众叛亲离中登上“清官”的神坛。然而西门豹的本意不是做堕落的英雄,他冒死向魏侯请辞并慷慨谏言,魏侯不肯背负杀害良臣的骂名,“印”在西门豹与道貌岸然的魏侯间还、拒了三次,一推一拉之间,竟然将还“印”的高尚性消解殆尽,原本振聋发聩的“死谏”倒成了沽名钓誉的游戏,最后连西门豹也觉得无意思了,收下了“印”,挂在了原来“皮子”的位置。这时他才发现原来“皮子”早已破损。“皮子”什么时候破损的?或许在英雄重回邺城决定以暂时的苟且换取理想的实现时就已经破了,“皮子”的破损最终迎来了英雄的飞升,然而飞升中的虚与委蛇又实在玷污了神性。在破釜沉舟重回邺城后,西门豹每天闲坐堂上,他再也不揉搓那块“皮子”。他说自己之所以变成豺狼、畜生,都是“为了百姓”。然而连他的家奴阿牛也只是默然地望着他,摇摇头。等到英雄终于在堂上慷慨陈词,向世人说出自己的理想,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时,损毁的“皮子”已经被“印”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