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耐人寻味的“路”之出典 金克木在《读〈鲁迅全集〉初记》中说:“思想的深邃,内容的隐讳,典故的繁多,受西洋影响的句法的复杂周密,使鲁迅的文章未必能不加注疏而为将来的青年看懂。”①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早已被事实所证明。实则未必“青年”,姑且不论。所谓“文章”,殆如昭明《文选》之所谓“文”,是总称而非单指。那么鲁迅的小说也属于金克木所谓的“文章”。典故并非诗的专利,小说、散文也常用典故。十分典型的例子,当属钱锺书的《围城》,不仅典故繁多,而且中外典故并用,虽然其中肯定还有许多典故,我们至今也没有看出来;虽然没看出来也并不怎么影响我们的阅读,但看出来则更能欣赏作者的匠心。这两点,似乎也适用于鲁迅的小说。 《故乡》结尾一句:“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②这是名句。周作人说:“这是很好的格言,也说得很好,没有尼采式的那么深刻,但是深远得多了。”③冯至著名的《十四行集》第十六首最后一节: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④ 我们从中似乎听到了《故乡》这一名句的回声。这一句的“思想的深邃”,是我们所能领会的。但是,看得出这句话是用了典故的吗?历来各种版本的《鲁迅全集》,对这句话都没有注释;历来的研究者,也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似乎谁也没有看出来这句话是用了典故的,至少至今无人指出过。其实,这句话恐怕出典于《孟子·尽心下》:“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焦循《孟子正义》云:“蹊无一定之迹,则不可以成路;今介然专行一路,此蹊间所以能成路。”⑤杨伯峻《孟子译注》译为:“山坡的小路只有一点点宽,经常去走它便成了一条路。”⑥焦循的释义和杨伯峻的译文,都是根据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而来的:“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⑦据此,《故乡》最后一句出典于此,犹如宋代诗学理论所谓的“脱胎换骨”,仅用原典之义,而非亦步亦趋地紧扣字面,所以《故乡》最后一句与《孟子·尽心下》原文的字面和意义,略有差异。 问题好像还不是这么简单。刘师培在《古书疑义举例补》中认为,《孟子·尽心下》原文中的那一句应该断句为“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间介’二字,形容山径障塞之形”;“自赵氏不达古训,妄以‘介然’为句,非也。朱子又以‘介然’属下句,而‘间介’之古训益泯”⑧。“山径障塞”,则近乎“地上本没有路”。据此,我们似乎可以说,《故乡》最后一句出典于《孟子·尽心下》,鲁迅用的是古训之义,而不是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释义。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承继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五种》而作,可以说是续作。俞樾是章太炎的老师,而章太炎曾经是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在东京教鲁迅,授课内容恰恰正是古文字。影响所及,以至于鲁迅“以后写文多喜用本字古字,《域外小说集》中大都如此”⑨。俞樾、章太炎、刘师培均崇尚“汉学”,对“宋学”是持批判态度的。缪荃孙《俞先生行状》称赞俞氏“一意治经,以高邮王氏为宗”;“《古书疑义举例》则小变《经传释词》之例而推衍之。先生之私淑王氏,谨守家法,不苟如此”⑩。章太炎《俞先生传》则云,俞氏《古书疑义举例五种》“视《经传释词》益恢郭矣”(11)。刘师培自云,“幼读德清俞氏书,至《古书疑义举例五种》,叹为绝作”,故“窃师其例”而作《古书疑义举例补》(12)。所以刘师培《古书疑义举例补》中否定朱子的注解,也不是偶然的。鲁迅对程朱理学也是批判的(13),周作人甚至说鲁迅“对于唐朝的‘韩文公’韩愈和宋朝的‘朱文公’朱熹这两个大人物,丝毫不感受影响”(14)。《故乡》最后一句出典于《孟子·尽心下》,却不取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释义,原因似在于此。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杂文《点句的难》中,以《孟子·尽心下》中冯妇搏虎一段文字的各种版本的不同断句为例,说明标点古文之难。冯妇搏虎这一段文字,与“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这一段文字,不仅同在一篇之中,而且这两段文字紧邻,只隔几行。为何不以“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这一段文字为例,不得而知。不过,这篇文章讽刺刘大杰标点、林语堂校阅《袁中郎全集》的标点、断句错误,作者用冯妇搏虎那一段文字为例,才能写出“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则’他的‘士’,要不然,‘其为士’就太鹘突了”这样讽刺性的妙语(15)。又,赵翼《陔余丛考》卷四《〈四书〉别解数条》云,周密《癸亥杂识》之“冯妇搏虎”章断句,与朱注异而优。可见鲁迅以“冯妇搏虎”案为例,亦不以朱注为然。 虽然这个典故说起来不那么简单,但也是熟典,历来的研究者一直没有看出来,是不应该的,至少说明我们的粗心,虽崇拜经典,却漫不经心,好像没有细读,也可能因为我们一直以为鲁迅是反儒的,不会援引孔盂之言吧。当然,没有看出来用典,似乎也不影响理解《故乡》的这一名句的“思想的深邃”。正如钱锺书说:不知道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两句的典故出处,“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因为这两句的用典,“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的最高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16)我们也可以说,《故乡》最后一句用典,同样也是“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的最高要求”。 《故乡》中的“路”之典故,并非孤例,下文考释“闰土”这个名字的来历,也可以说是一个内证,至于《呐喊》《彷徨》中的其他作品,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的用典实例,可谓外证。例如《阿Q正传》第二章,阿Q因为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这恐怕也是有出处的。《魏书·苻生传》云:苻生“既眇其目,所讳者,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之音,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17)。阿Q或师承苻生之故技乎?又,明太祖朱元璋生性“多疑”“多猜”,且多忌讳,因而臣下表奏,每触忌犯讳,皆科以大逆谤讪;因为当过和尚,所以特别忌讳与此相关的言辞,甚至“生”谐音“僧”,也属忌讳,阿Q的忌讳与此相类,而“体乾法坤”则疑隐喻“发髡”,却是阿Q所不及的。《明史》以及《纪录汇编》《明诗纪事》所收录的多种文集、杂记,屡有记述(18)。这也是“用事不使人觉”的例子,所以一般没有注意到这样写阿Q的忌讳,是用了典故的。 除了小说的细节之处用了典故,还有更重要的典故使用方式。比如《狂人日记》,我以为,狂人形象和作品的命意,似乎出典于《宋书·袁粲传》: 昔有一国,国有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一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故无恙。国人既狂,反谓国君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君,疗其狂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胜其苦,遂至狂泉所酌而饮之。于是君臣大小,其狂若一,国人乃欢然。(19) 不仅小说的主体——“狂人日记”,实则“日记”前面的序言所谓“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也出自《宋书·袁粲传》的这段文字。鲁迅的著作、文章经常引用《宋书》,如《〈吕超墓志铭〉跋》《孔灵符〈会嵇记〉序》《中国小说史略》等;1934年1月鲁迅曾购买商务印书馆影印的百衲本《宋书》三十六册,可见他对此书的重视。《宋书·袁粲传》的这段文字,鲁迅显然是很熟悉的。历来论者似未见拈出此典之出处;附志于此,俟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