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疑云环绕 美国亚洲研究学会(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丛书邀请笔者在出版前试阅傅佛果(Joshua A Fogel)教授专著《一个真正的朋友:鲁迅、内山完造、以及战争前夕上海的文人世界》(A Friend in Deed:Lu Xun,Uchiyama Kanzo and the Intellectual World of Shanghai on the Eve of War,Ann Arbor,MI: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2019),本文部分受此启发。在此书中,傅教授追溯现代中国文学奠基者、后期反对国民党政府的知识分子领袖鲁迅和日本基督徒、出身低微的书商、初任医药公司代表来到中国的内山完造(1885-1959)缘起20世纪30年代初的友谊。傅教授同时简述了鲁迅死亡前后情形。读至此处,我想可以、甚或应该就此主题增加着墨。尤其现今愈发强调中西学者交流中国研究的重要性,而中西方对这一话题的理解仍然迥异。 我将从自我批评入手,在西方学术界,自我批评已不如中国那么普遍。我在美国期刊《中国文学文章,论文,批评》(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上曾经发表过一篇评论文章①,谈到数本关于鲁迅的书籍,包括周海婴(1929-2011)的热销书《鲁迅与我七十年》。我当时否定了鲁迅之子周海婴(基于其叔叔周建人(1888-1984)和母亲许广平(1898-1968)的说法,以及周建人1949年10月19日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文章)的观点,即鲁迅之日本主治医生须藤五百三的失误加速或导致了鲁迅的死亡②。事实上,鲁迅家人自1949年来的语气和潜台词致使部分读者相信鲁迅是被他的日本医生(们)谋杀③。周建人在1949年(显然匆匆地)写道,若须藤医生仍在上海,希望新成立的人民政府能起码传讯他④。实际上,须藤在1946年就已经被国民党政府遣返日本,在他的故乡冈山县开了一家诊所,直至83岁辞世,他在当地享有声望⑤,但中国人当时却看不到他的影子了⑥。 现在,我要将我对上述猜测的否定归咎于鲁迅杰出的写作才能。我在本文的首个论点是,至少在这件事上,鲁迅大抵为其写作才能所误。鲁迅于1936年9月5日写了篇题为《死》的散文,文中自嘲曾以为能摆脱二十多岁时缠上他的肺结核,从我初读,便信以为然。鲁迅写道: 直到今年的大病,这才分明的引起关于死的豫想来。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样,一任着日本的S医师的诊治的。他虽不是肺病专家,然而年纪大,经验多,从习医的时期说,是我的前辈,又极熟识,肯说话。自然,医师对于病人,纵使怎样熟识,说话是还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经给了我两三回警告,不过我仍然不以为意,也没有转告别人。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⑦ 该X光影像目前存于上海鲁迅纪念馆,不久前还对公众开放展出。大多数读者大抵信从了鲁迅散文内容,尤其是那些记得他吸烟成瘾的读者。但求索之始须牢记:鲁迅并未患肺癌。 1985年底,我刚从中国回美国,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从事研究,准备写博士论文。彼时,我收到一封来自日本泉彪之助(1930-2018)先生的航空信。泉彪之助介绍自己是医生及医学史学家,对鲁迅感兴趣,希望前来伯克利。我将此误认作询问申请访学信息的来信,便回复建议他联系接待访问学者的中国研究中心,并补充道,我很快将从伯克利搬去洛杉矶,在林培瑞学术休假期间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中国现代文学”“清末诗学”以及“现代西方文学理论和中国文学”三门课,因此可能无缘在伯克利与其相见。 泉医生很快回了封更为详尽的信件,解释他正在调查鲁迅的死因,不为访学,只盼和我当面交流,随我去洛杉矶亦可。他并未解释原因。但无论如何,伯克利将是他的行程首站,因为那儿是鲁迅去世前为他做检查的美国结核病专家托马斯·B·邓恩(1886-1948)医生最后居住的城市。邓恩从二战期间日本在上海的拘留所遣返后,在加利福尼亚去世。泉医生迫切希望找到邓恩家庭成员的信息:他们曾与邓恩同在上海,战中遣返,定居伯克利,之后却仿佛人间蒸发。1986年,我在洛杉矶时,泉医生第三次联系了我。他在洛杉矶城区下榻酒店顶楼的一家旋转日本餐厅安排了见面。 先于泉氏美国之行,《解放日报》1984年2月23日刊登了一篇引起国际争议的文章,宣布了23位医生在上海市第一结核病防治院读片会(检查鲁迅的胸部X光片)的结论——鲁迅并非死于结核病或支气管哮喘(须藤按支气管哮喘为鲁迅治疗)⑧,而是气胸导致呼吸系统衰竭,最终导致心脏衰竭。文章原文为:“大家认为鲁迅先生的直接致死原因,是左侧肺大泡破裂,使气体进入胸膜腔引起自发性气胸,压迫肺和心脏而引起死亡。”这表示,鲁迅的死亡可能确实归咎于他日本医生须藤的误诊误治⑨。日本政府和教育机构热切企望挑战此结论,于是拨给泉医生大笔研究经费用来收集、分析所有与此案相关的细节。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泉彪之助是医学史学家,他此前并非研究鲁迅的学者。当时日本有不少贡献杰出的鲁迅学者,却未选择担纲此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