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简短的学术史回顾与本文主旨 康德从1755年开始执教于母校柯尼斯堡大学,直至去世,前后近半个世纪。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康德的批判哲学体系是在他大学授课的过程中形成的。康德曾对选课的学生说,他要教的不是哲学(哲学是不可教的),而是指导学生学习“哲学地思考”。康德此言旨在告诫人们不要盲从既有的现成“真理”,而要通过自身的理性去探索和发现“真理”。类似的观点也出现在康德的一些重要著作中,如《纯粹理性批判》《什么是启蒙》等,因而康德的这句名言及其包含的思想早就为国内外学界所关注。率先记录此言者当推康德早期的学生博罗夫斯基(L.E.Borowski),他指出康德对“亦步亦趋的学生”感到厌烦,曾说:“你们不是要跟我学哲学,而是要学习如何做哲学思考,不是人云亦云,而是去思考。”①康德研究专家古留加(A.Gulyga)撰写的《康德传》被学界誉为目前为止德文以外的外文文献资料中“最好的一部”②,其中记载并说明道:“康德很喜欢重复一句话:他不是教哲学,而是教人们哲学地思考。‘学习哲学’指的是把握理智的主观方面,即记住某人某时是怎样思想的。‘学习哲学地思考’则指的是赋予自己的知识以客观性,把握评价他人观点的能力。”[1]“曾经详尽研究康德生平”③的福尔伦德(K.Vorlander)分析道:康德的“教授法是(并且曾实行)首先启发学生的理智,然后逐渐培养他们的理解力,最后才令他们完成自己的学问。学生对于功课不能满足于肤浅的理论,而是要动脑筋去‘思考’,同时不仅要学现成的哲学,还要学得‘创造性哲学’。所以他的方法纯是启发式的、即研究性的,而不是独断的、灌输性的”。[2]德国学者舒尔兹(Y.Schulz)进一步解释道:康德“有时也向学生说明自己的教学方法。它不在于将哲学当作可学习的素材传授给学生,而在于教学生作哲学思考,并对这种思考加以引导。具体的方法是,他不是说出结论,而是自己来做研究,做出科学的分析,逐步得出其思维活动和演绎所处理的正确概念,因而他注重的是思想的过程,而不是思想的目的。”[3]我国学者对此也有所阐述,较近的如陈家琪指出:“康德经常对选他课的学生说,哲学是不可教的,他所讲授的也不是哲学,而是如何进行哲学思考。如何进行哲学思考,看似是一个方法论问题,而所讲的方法其实又很简单,无非就是‘怀疑’二字。与‘怀疑’连接在一起的,就是‘探究’。所以康德并不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而是一个不断寻求比较稳固的学科基础的人。”[4]上述评论从不同的角度对康德此言作了较为准确的阐释,但国内学界对此观点的研究还刚刚起步。翻检康德著作的全集,即可发现康德在《1765-1766年冬季学期课程安排的通告》(下文简称《通告》)一文中已先行阐述上述观点。本文拟围绕《通告》,并结合康德在柯尼斯堡大学的其他授课讲义和出版的著作,对此展开较为系统的考察,力求从一个特定的视角揭示《通告》所阐发的康德大学教育观的思想背景、特色及意义。 二、知性教育和理性教育:从学习“思考”到学习“哲学地思考” (一)学习“思考”与知性教育 在康德生活的时代,德国大学仍沿袭欧洲中世纪大学的传统,一般分为哲学院、神学院、法学院和医学院,其中哲学院相当于基础部,向学生开设包含传统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技术的各门课程④,在此之上的其他三个学院分别开设神学、法学和医学课程;学生入学后首先必须在哲学院学习各门课程,以便为升入神学院或法学院或医学院奠定必要的知识基础。康德一生执教于柯尼斯堡大学哲学院,刚入哲学院的第一学期他讲授逻辑学、形而上学和数学,第二学年夏季加授自然地理学、冬季又增授伦理学,此后他还讲授过哲学大纲、哲学史、实用人类学、教育学等课程。按当时大学的规定,每位教师在开课前、特别是在开设新课程前,必须撰写和发表关于这门课程的通告,以便校方和师生对所开课程的主旨、内容等重要信息有所了解。康德曾撰写和发表的课程通告有《自然地理学课程》《运动与静止的新学术概念》《试对乐观主义作若干考察》等,《通告》主要介绍了他开设形而上学、逻辑学、伦理学和自然地理学这几门课程的主旨、内容等。福尔伦德评价道,该通告对上述几门课程“选择的目的和程序,都有很详细的记载”。[5] 康德在大学任教的过程中,始终十分关注当时德国的教育状况,尤其注目于这一时期的改革新动态,最典型的例子当推康德极力声援巴泽多(J.B.Basedow)领导的泛爱学园(亦称为“博爱学院”)及泛爱教育运动。他对巴泽多泛爱教育的思想理念和实践活动深表理解与支持,曾在《柯尼斯堡学术和政治报》上发表文章,阐释泛爱教育理念和实践的创新意义及其示范价值[6];日后在主讲教育学讲座时,他又列举巴泽多创办的泛爱学院作为实践卢梭教育思想的园地。康德也很关注大学的教育教学状况,特别是对当时德国大学的教育教学理念和方法颇为不满,并予以批评。《通告》开宗明义地写道:“对青年人的所有传授,自身都带有这种麻烦,即人们被迫有意识地赶在岁月的前面,不等知性成熟,就应当传授这些按照自然的秩序只有一种更为纯熟的、尝试过的理性才能把握的认识。因此,就产生出各个学派的永恒成见,它们比通常的成见更为固执、经常也更为愚蠢;产生出年轻思想家们早熟的饶舌,它比别的任何一种自负都更为盲目,比无知还更为不可救药。”⑤造成这种教育教学现象及弊端的原因很多,康德认为其主要原因是,“在一个备受粉饰的市民状态的时代里,更为敏锐的认识属于飞黄腾达的手段,成为按照本性本来只应当算做生活的点缀,仿佛是生活可有可无的美的需求”(《通告》,第3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