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时间性、知觉时间性、身体时间性

       [中图分类号]B565.59

       为避免客观思维(la pensée objective)所预设的“客观时间性”对知觉以及身心关系的自然主义解读，梅洛-庞蒂在“纯粹印象”和“知觉场域”的张力中重新考问感觉逻辑的时间性内核，“感觉”到“知觉”的现象学还原由此发端。此外，当“知觉时间性”与现象身体的“含混性”(l'ambiguté)相遇，“驻守”知觉场域的梅洛-庞蒂在“抵御”意识哲学的同时揭示了贯穿“知觉”和“身体”二者的时间性逻辑。这意味着知觉不是意识的知觉，而是身体的知觉。基于此，在“身体的知觉”与“知觉着的身体”的融合进路中，“身体时间性”的雏形逐步显现。知觉现象学和身体现象学也因此归于同一语境。

       一 客观时间性与客观思维

       不同于实在论的“主体在时间中”和观念论的“主体在时间外”，现象学倾向于突出时间结构与主体性结构之间的某种同构关系。(see Sallis，p.347；Dastur，p.150)基于“滞留”(Retention)、“原初印象”(Urimpression)、“前摄”(Protention)三者相互交织嵌套而形成的内时间意识结构，胡塞尔的时间现象学揭示了动态化的现象学世界图景，它试图克服传统先验态度中包含的自然主义残余，从侧面揭示方法论自然主义范式与其本体论承诺之间的不兼容性，这深刻影响了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论证逻辑。他在题为《现象学诸界限上的胡塞尔》的课程笔记中甚至言明：“对胡塞尔而言，思想本身是时间性的。”(Merleau-Ponty，1998，p.29)“活在当下”的主体始终受到未来期待对现在所构成的反身性影响(前摄)与过去经验对主体的影响(滞留)的双重作用。人们真正经验到的时间是一个绵延不断的结构，它层层交织，造就“浑然一体”的原初知觉维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知觉的呈现“不是正点的；而是一种场域，在此场域中，现在、过去、未来都在一种视域的格式塔中被给出”(Gallagher & Zahavi，p.86)。梅洛-庞蒂进一步解释道：“将诸被知觉对象构成整体并为诸知觉予料指派某种意义的综合不是一种理智综合，而是(像胡塞尔说的那样)一种‘过渡综合’——因为我能触及灯，所以我预料这盏灯的那条不可见的边；或一种‘视域综合’——那条不可见的边对我而言意味着‘从别处可见’，因而仅即刻对我呈现。”(Merleau-Ponty，1996a，p.48)这暗示着方法论自然主义与理智综合间的内在相关性，两者都试图在预设“概念与事实同构”的基础上对诸原初所予现象展开某种“重构”。

       然而，在客观时间性格局下，无论客观思维还是自然主义都会在某种程度上冲击原初的境域化要素，即某种先于感觉意义之分离的“原初层”(couche originaire)。(see Merleau-Ponty，2004，p.273)梅洛-庞蒂告诉我们：“知觉经验向我们呈现一种初生状态的逻各斯，在所有独断论之外，它(知觉经验)告诉我们客观性自身的诸真正条件。”(Merleau-Ponty，1996a，p.67)可是，面对“初生状态的逻各斯”，自然态度的本然倾向往往对这一原初所予现象展开人为“重构”，忽略了第一人称视域下的原初整体性。事实上，“我们在原初场域中所具有的并不是一种关于质性的拼凑(une mosaque de qualités)，而是一种全体的构造(它根据整体的需求来分配诸功能性价值)”(Merleau-Ponty，2004，p.289)。与此同时，胡塞尔也指出：“物理自然被感觉论地分解为诸感觉的复合，如颜色、声音、压力等；同理，所谓的‘心理(psychical)事物’也被分解为诸如此类的或其他‘感觉’的互补复合。”(Husserl，p.169)这意味着那种“秉持分离态度”的自然态度或自然主义倾向造成“世界的结构性统一被打断”(Merleau-Ponty，1964，p.279)。因而梅洛-庞蒂认为“纯粹感觉是对一种未分化的、瞬间的、点状‘冲击’的体验”，并质疑“人们为什么相信自己按理有权利在知觉经验中区分出一个‘诸印象’的层次”(Merleau-Ponty，2004，p.25)，因为“为了接受感觉，那些经典的分析已经错失了知觉现象”(ibid.，p.25)，尽管感觉概念本身的合法性并未被梅洛-庞蒂否定。(see Marratto，p.40)当感觉在经验论层面运作时，它所涉及的“纯粹印象(作为知觉的片刻)不仅是难觅的，而且也是无法查知和思考的”(Merleau-Ponty，2004，p.26)。这意味着世界作为整体为知觉所融合，而无法作为单一的、清晰分明的印象意义上的感觉而被捕捉。梅洛-庞蒂援引拉缪(Lagneau)的话断言：“真正说来，纯粹印象是被构想出来的而不是被感觉到的。”(ibid.，p.62)此外，经验论以“质性”为基底构筑的“感觉”有其内在矛盾。当经验论者将颜色的质性内化为意识的构成要素时，无疑预设了主-客之间共享着同一范式。如果预设了认识主体与客体之间有着相同的认知范式，从而以感觉质性为突破口，将之等同于意识要素，展开对于主体认知意识本身的研究，那么经验论无疑是融贯的。不过，如果悬搁该预设，那么“红色和绿色并不是诸感觉，它们是可感者，质性不是意识的一个元素(élément)，而是对象的一种属性”(ibid.，p.26)。梅洛-庞蒂在此强调质性(无论第一性的质还是第二性的质)本身只是与客体对象相关的要素，而非意识主体的构成性元素。就其最低限度而言，质性也只是主-客二者相互作用的产物，而不应将其独断地设定为意识的构成性要素。换言之，经验论的“概念”单位无法与人的本真体验之“事实”同构，其本质更接近于某种基于离散式客观时间的原子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