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夏季学期,胡塞尔在弗莱堡大学做了题为“现象学的心理学引论”的讲座。他在其中对现象学与心理学的关系问题进行了全面详细的讨论,给这一已经延续了1/4个世纪的问题以一个当时看来是了断、现在看来是小结的回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胡塞尔在这里既非第一次处理这个问题,也非最后一次阐述这个问题。他从起初的任教资格论文《论数的概念》(1887年)开始,直至最后期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1936/37年)期间,都需要一再面对和处理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在“现象学的心理学引论”讲座中的讨论与阐述仍然是胡塞尔本人给出的对此关系最为详尽、最为系统的说明。只是胡塞尔在他生前并没有发表这个讲座稿。直至1968年,该讲座稿才由比利时鲁汶大学胡塞尔文库组织,经瓦尔特·比梅尔(Walter Biemel)编辑,连同胡塞尔于1925-1928年期间为《不列颠百科全书》撰写的“现象学”条目以及1928年以“现象学的心理学”为题的阿姆斯特丹讲演等几个内容相关的文本一起,作为《胡塞尔全集》的第九卷出版①。 事实上,不仅在胡塞尔那里,而且在他去世之后,直至今日,现象学与心理学的关系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老生常谈,而且还是一种不得不一谈再谈的老生常谈。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在现象学和现代心理学产生以来的100多年时间里,它们各自都处在不断的发展之中,而它们之间的关系也随着这些发展而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从而一再以新的面目出现,一再受到重新理解和解释。无论是在胡塞尔所处的时代,还是在当下的人工智能时代,它们都一再地被提出并一再地被思考,无论是在现象学这一边,还是在心理学的另一边②。 一、现象学与出自经验立场的意向心理学 胡塞尔本人是在现代心理学形成的初期进入哲学领域的,并从一开始便受到几位重要的心理学家的影响。他的两位哲学老师布伦塔诺和施通普夫都是现代心理学的主要奠基人,对胡塞尔的影响要远甚于他的另外两位数学老师:魏尔斯特拉斯和科尼西贝格。这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胡塞尔在其哲学思考的初期,即《算术哲学》时期,试图用心理学来为数学—逻辑学奠基的做法。但理论上的困难迫使胡塞尔在此后的《逻辑研究》第一卷中开始检讨和批判自己原先的所谓“心理主义”的观点,并转向其对立面“反心理主义”的立场,这个立场被冯特误解为某种意义的“逻辑主义”。不过《逻辑研究》第二卷对意识体验的大量讨论以及描述心理学与意识现象学观念的提出,又使得胡塞尔看起来仍然无法摆脱与心理学的纠缠,利普斯甚至认为有必要再讨论一下《逻辑研究》中“胡塞尔的心理主义”问题③。 这两方面的误解都与现象学在心理学和逻辑学之间的特殊位置有关。这也涉及学科划界的问题。胡塞尔本人在《逻辑研究》第一版中对现象学与心理学和逻辑学的关系理解可以在如下概括表述中找到: 纯粹现象学展示了一个中立性研究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中有着各门科学的根。一方面,纯粹现象学为作为经验科学的心理学做准备。它分析和描述(特别是作为思维和认识的现象学)表象的、判断的和认识的体验,心理学应当对这些体验进行发生上的说明,应当对它们的经验规律关系进行研究。另一方面,现象学打开了“涌现出”纯粹逻辑学的基本概念和观念规律的“泉源”,只有在把握住这些基本概念和观念规律的来历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赋予它们以“明晰性”,这是认识批判地理解纯粹逻辑学的前提。④ 后来在《逻辑研究》1913年的第二版中,胡塞尔的这个理解也未发生根本的变化。这一提出于1901年的说法实际上已经包含了胡塞尔在1905年提出现象学还原并完成超越论转向之后的某些因素:相对于自然科学的经验心理学,现象学借助于本质直观或本质还原从而是本质科学、先天科学,是本质心理学,也是反思的心理学。由于意向性是意识的最普遍本质,因而本质心理学也可以被称作意向性心理学。而相对于作为本质科学、先天科学的逻辑学(形式逻辑),现象学借助超越论还原从而可以是反思的逻辑学、主观的逻辑学,也是超越论的逻辑学。 现象学在此意义上可以为心理学和逻辑学做两方面的奠基。一方面是先天的奠基:事关经验心理学如何可能,如何奠基于本质心理学之中的问题。另一方面是超越论的奠基:事关形式逻辑如何可能,如何奠基于超越论逻辑学中的问题。 然而,现象学与心理学的关系问题与其说是随《逻辑研究》的发表而得到了回答,还不如说这个问题随《逻辑研究》中现象学观念的倡导而刚刚被提出来。因为在现象学与心理学的关系问题上依然存在诸多不确定的因素。 尤其是在前一个奠基方向上,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一版发表之后很快就做了一些自我批评和自我修正。例如在1900年的第一版中他将现象学等同于“描述心理学”,但在1913年第二版中则收回了将现象学标示为描述心理学的“误导做法”⑤。他承认对现象学运作的阐述没有能够正确地评价“现实地被进行的这些研究的本质意义和方法”⑥。潘策尔在《逻辑研究》第二卷的《编者引论》中指出:早在1902/03年冬季学期关于“认识论”的讲座中,胡塞尔就已经对描述心理学和现象学的关系做了重新反思,而且还在其研究手稿中明确表明:“心理学—客体化的兴趣将现象学转变为描述心理学……但现象学可以并且应当被视作纯粹本质学。从观念来看,它不是心理学,也不是描述心理学。”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