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4 20世纪20年代，德语哲学界兴起一阵从“意识到行动”(vom Bewusstsein zu Handeln)的风潮，其中最为重要的成果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see Gethmann，pp.286-288)《存在与时间》的问世给专业哲学讨论带来了巨大的思想冲击，它反叛式地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新康德主义，以及基于认识论研究的意识哲学提出了批评。具体而言，通过把实践操作刻画为此在在领会中的操劳，海德格尔把“康德—胡塞尔式的作为主体自足活动的认识概念”当作了批驳的对象。(see Blattner，pp.10-27)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的具体论证策略是，通过建立“寻视操劳”(das umsichtige Besorgen)的优先地位，辩护此在的在世存在相对于在认知活动中展开的意识主体之世界关联的优先性(源初性)。阐明实践相较于理论的优先地位，并且试图澄清“理论态度的生存论生庚证”(海德格尔，第405页)，无疑构成了《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的重要理论诉求之一。(see Tugendhat，p.288)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始终只强调寻视着的操劳比传统的理论—实践区分更为源初(参见海德格尔，第223页)，并且“若要区分理论行为和实践行为，总先就得把操心设为前提”(同上，第343页)。除此之外，海德格尔基本回避了直接对“理论”和“实践”的概念进行拆解与再定义。但是在对“操劳”的基本内容的阐明中，海德格尔反倒不得不使用“‘实践的’活动”和“理论活动”等概念。(参见同上，第82页)文本上的这些痕迹显示出海德格尔哲学中潜在的某种紧张。传统意义上的实践与理论的关系与此在的生存论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需要得到主题式的分析，唯有如此才能重新理解和评估海德格尔的“寻视操劳”概念的哲学意义。本文致力于说明，海德格尔通过“操劳”重新界定理论与实践关系的努力是值得商榷的。仅仅断言操劳更加源初还不足以构成充分的哲学证明。或者说，此在的生存论分析难以有效地支持海德格尔式的“实践优先于理论”的内在诉求。原因在于，“操劳”中包含的“寻视”(Umsicht)环节只有在关涉“认识”的意义上才能充实其概念内容。更进一步，如果从理论与实践关系的视角出发分析海德格尔的“寻视操劳”概念，将把整个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引回到先验哲学的意向性框架之下。海德格尔把“理论”限定为由实践中断而来的“单纯的看”或“观察”，这样的“理论—认识”并未真正击中“康德—胡塞尔式”的认识论关切，因而难以被看作对意识哲学的认识(直观)概念的有效批评。 一 海德格尔的“寻视”概念 讨论海德格尔对“理论与实践”这一古老哲学话题的处理，需要回溯到此在生存论分析的整体结构，回到海德格尔对此在的“操心”以及“寻视着的操劳”的刻画。操劳以及在操劳中用具的上手性(Zuhandenheit)被海德格尔理解为存在者与此在的源初关系。海德格尔认为，希腊人忽略了物在与人照面时的实用性质，而首先把它们规定为纯粹的物。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一路线并没有真正揭示存在者显现的存在论意义。(参见同上，第80页)在海德格尔看来，源初存在者的显现是作为用具在因缘整体中的显现。以锤子为例，海德格尔说：“对锤子这物越少瞠目凝视，用它用得越起劲，对它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源始，它也就越发昭然若揭地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作为用具来照面。”(同上，第81页)物作为用具的存在方式被海德格尔称为上手状态。海德格尔认为“只对物作‘理论上’的观察的那种眼光缺乏对上手状态的领会”(同上，第82页)。并且，存在者作为用具越顺畅地在此在的操劳活动中运行，它的作为观察对象的物及其属性就越不明显。理论的看之中显现的是“物”，因此，“理论地看”无法“看”到作为用具的上手物的源初存在，也无法揭示其源初的存在方式。 当然，此在与作为用具的存在者的交道也不可能是纯粹盲然的，海德格尔认为，“同用具打交道的活动使自己从属于那个‘为了什么而作’(Worumwillen)的形形色色的指引。这样一种顺应于事的视乃是寻视(Umsicht)”(同上，第82页)。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指出，实践行为和理论行为的区别并不在于后者是观看，而前者没有观看，而是在于实践行为的“观看”本身就是操劳，操劳本身源初地“有它自己的视”(seine Sicht)(同上)。实践行为的观看是寻视着的，与此相反，理论活动却是“非寻视地单单观看”(同上)。海德格尔强调，上手之物尽管寻视地被看到，但它本身不是为了寻视而成为寻视的主题。而恰恰因为它不是实践行为指向的主题，它才在实践的行为中以上手的方式存在。(参见同上，第80-82页)因此，“寻视”正好占据了这里关心的理论与实践关系问题的要冲。在海德格尔那里，“寻视”是作为实践行为的操劳包含着的非独立的环节。尽管上手物通过“寻视”作为一种自明的当前的东西显现出来，但却是在“非触目”的状态中“被看到”的。上手对象既不是因为自身是实践中的寻视的对象、也不是因为它作为寻视的感知主题才成其所是。与此相对，上手对象是在操劳中，在实践操作(使用)中通过“让存在”成其所是。海德格尔说：“基于这种‘让存在’，上手事物作为它所是的存在者向寻视照面。”(同上，第402页)从字面上来看，寻视是“主动”发出的活动，而实际上，海德格尔通过“让存在”，通过“照面”这样的表述，把上手事物刻画为非实践主题的被动的“感知”对象。我们在实践中确实“看见”工具，但这里的看见是“前谓述的理解”，是“对上手事物的一切先于命题的、简单的看”。(参见同上，第174页)被看见的工具并不是实践活动的关注。同时，正是因为工具以一种“让存在”的方式被给予，它才成为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