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明流光中的“曼珠沙华”:《月落荒寺》呈现的新古典主义风貌 格非201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新作《月落荒寺》篇幅虽只有13万余字,却有着鲜明醒目的艺术风貌。与2016年推出的以南方乡村生活为对象的《望春风》相比,格非又一次折返到了对都市、知识文化圈的书写上来。2011年完成的“江南三部曲”的终卷《春尽江南》聚焦的是谭端午等文化人在社会急剧变迁历程中的日常生活与精神苦闷,但因其背景安置在南方小城中,气象有时不免显得局促狭隘;这次在《月落荒寺》中,格非将小说的背景挪移到了首都北京,尽管他无意展示当代北京都市生活的全景图,人物只是大学教师林宜生、同居伴侣楚云及周边的朋友圈,但整部小说的视野变得开阔恢宏了不少,描摹的笔触也更为精巧雅致。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月落荒寺》在叙述上有个异常奇特的布局:开篇第1、2节的场景在全书过半的第35、36节再次出现。那是整部作品情节推展的关节点:林宜生和楚云从家中前往邻近的“曼珠沙华”茶室,路上碰见一起交通事故;两人到茶室小坐一会,楚云接到电话,她刻意回避林宜生,随后便神秘地人间蒸发。从第3节起,作者回溯了林宜生先前的生活,他与妻子白薇突如其来的婚变,以及和身世神秘的女子楚云相识同居。到了全书过半的第35节,开卷那幕熟悉的场景再次出现,林宜生、楚云两人结伴去茶室。好似奏鸣曲中初次呈现后的主题经反复、扩充、强化、倒转后又一次再现,这一关键性的场景在复现时增添了不少细节,如林宜生与赵蓉蓉发短信打电话,楚云因遇上一个缠着她算命的道士而心烦意乱。如果说全书开头的描绘由于读者完全不知内情而酿造出些许悬念,叙述推进过半时的复现书写不但强化了茶室内静谧幽远的氛围,而且为楚云这一人物勾画出了更明晰的轮廓,强化了全书的主基调。 现在要追问的是,《月落荒寺》整部作品的主基调究竟是什么呢? 先来看男女主人公现身的那家茶室的名称——曼珠沙华。这一极富异国情调的词语源自梵语,它是佛教神界中天花的一种,又被称作彼岸花。格非在书中还借丁老板之口,联想到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同名电影,它激发出“纯洁而忧伤的回忆”。①而这无疑成了整部作品的主基调:红艳艳的曼珠沙华既喻示着绚烂华丽的生命,又展示了它的凋落、衰败,以及在人们心头激起的不绝如缕的伤感回忆。像奏鸣曲式中的主题,它成了全书的文眼,奠定了其哀婉伤感的基调:那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切感喟,对纯真的感情深挚的唱咏,以及对超越滚滚红尘、臻于高远不动心的自由境界的向往,而林宜生与楚云的聚散离合恰好成了这一主基调的绝佳体现。他们两情相悦,无奈难结连理,楚云被毁容后隐姓埋名,留给林宜生的只是一句颇富禅机的话,“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就是这样”。②为此林宜生满腹酸楚,七年后与楚云邂逅,早已物是人非,两人百感交集,竟无言相对。 此外,林宜生之子伯远与同学蓝婉希的恋情可视为父辈情感经历的一曲变奏,与前者呼应,相映成趣。他们俩情窦初开,从北京到北美,甜蜜与烦恼如影随形,未来充满各种变数,但从书中相关描写推断,伯远在男女之情上大概率会重蹈其父的覆辙。 值得注意的是,和2012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隐身衣》一样,《月落荒寺》也是一部充溢着众多音乐元素的作品。不仅林宜生和诸多朋友在艺术策展人周德绅家中赏听乐曲、正觉寺中秋音乐会等外部事件成为全书情节进展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音乐的氛围渗透在文本的字里行间,成为其有机的组成部分。这部小说的标题“月落荒寺”便源自法国作曲家德彪西《意象集2》中那首展示月光的曲子。批评家王鸿生曾这样揭示格非这部作品中的音乐性:“有时,读《月落荒寺》的感觉,的确很像听一首乐曲,好比用简洁的音符直接构成句子,格非以文字给情绪编码时,删除了任何冗赘,使各章节接口行云流水;他不追求情节丰饶,也不让叙述者与故事靠得太近或离得太远,更不对杂多人事、对话作什么评价或引申;只是让联想迅疾穿过人物境遇,让变幻逻辑显示模糊轮廓,让命运的叩击声在静寂中顿然响起”,③借此营造出一种特有的意象、意境和氛围。 的确,《月落荒寺》全篇渗透了音乐的旋律、节奏,相形之下,情节的敷衍铺叙、人物的塑造在文本中显得疏淡,仿佛蒙罩上了一层拂之不去的雾气。和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相比,格非的这部新作并不是以音乐家的人生成长经历为对象,它只是在文本的构造和行文的推进中安置了众多抒情意味十足的意象,让它们悬浮在有关现实生活的叙事层面之上,让人产生了类似聆听音乐的感受——这在全篇临近结尾处中秋节的音乐会上达到了高潮: 圆月高挂于正觉寺的山门之上,照亮了绮春园蓊蓊郁郁的废殿。空明流光,树影在地。微寒的秋风掠过湖心,细碎的波光,从残荷败叶中层层叠叠地漫过来,无声地荡拂着岸边的沙地。④ 在上面这段文字中,外部的景物描绘与叙述者内心情感的波澜交相融合,熨帖无比,恍如玲珑的水晶体,将空中回荡盘桓的德彪西乐曲的神韵烘染而出。众所周知,德彪西的音乐创作有着浓重的印象主义色彩,染有鲜明的先锋前卫特性,但其总体的创作风格(也体现在“月落荒寺”这首曲子中)呈现出一种古典式的均衡,像音乐史学家保罗·亨利·朗指出的那样,“德彪西是一个具有贵族式的拘谨的抒情诗人,但在他的文质彬彬的举止的掩盖下,却蕴藏着紧张、温暖、敏感而含蓄的音乐气质;这就是他做到了当时作曲家很少人能做到的:感情与理智的协调。”⑤上述对德彪西音乐风格的描述可移用到格非的文学创作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