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22)01-0041-10 DOI:10.16061/j.cnki.cn46-1076/c.2022.01.005 汪曾祺早期的文学语言具有某种程度的纯文学特点,但是后期的文学语言具有更加独特的语言追求,这种语言追求潜含着汪曾祺自己的价值观、道德观和政治诉求。有不少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汪曾祺的语言特色和文学传统,并将其与周作人、废名、沈从文的文学传统相联系,但是并没有将论述扩展到鲁迅乃至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也鲜有具体分析汪曾祺语言政治的论文。本文通过具体分析汪曾祺文学语言政治的成因及其创作方法,梳理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与鲁迅、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从而更加清晰地理解汪曾祺文学创作的独特性和现实意义。 一、《早春》的命运 以小说家、散文家著称的汪曾祺并不以诗出名,但是,汪曾祺一直在从事诗歌创作,早期主要创作新诗,后期主要创作旧诗。其20世纪50年代创作的组诗《早春》不仅受到过批判,而且对他的人生和文学创作手法、风格产生了潜在影响。但这一点并未引起学界的足够关注。 1957年6月,经诗人徐迟编发,《诗刊》第6期刊发了汪曾祺的组诗《早春》,包括《彩旗》《杏花》《早春》《黄昏》《火车》五题。这组诗后来得到不少作家的肯定,据汪朗回忆,“二十年后,邓友梅到我们家串门闲聊时,对此仍称赞不已”①。邵燕祥也说:“1957年6月《诗刊》上他的短诗《早春》,在今天看也仍是上品。”②汪曾祺对这些诗作也持肯定态度,漓江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汪曾祺亲自编选的《汪曾祺自选集》,就收入了《早春》(五首)。但是,在20世纪50年代的历史条件下,组诗《早春》却成了汪曾祺历经波折的一个原因。 由于不知道《早春》已经发表并引起过风波,2008年,黄裳在一篇文章中说,《早春》一题“读来使人出惊。不知这些诗是否曾发表过,这是典型的‘朦胧诗’,如先为评家所见,无情棍棒怕不是落在杜运燮头上了”③。黄裳此处的“无情棍棒”指的是,杜运燮因发表《秋》而被批评。批评者认为,杜运燮“有意无意地把诗写得十分晦涩、怪癖,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的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一解”,“姑且名之为‘朦胧体’”。④其实,对于杜运燮而言,这并不是第一次受到黄裳所谓的“无情棍棒”,因为早在1958年杜运燮就遭受过“无情棍棒”。当时,汪曾祺也是被批判对象之一。在《读者对去年本刊部分作品的意见》一文中,有读者对杜运燮在《诗刊》1957年第5期上发表的《解冻》一诗大加批判:“其意不外企图推翻党的领导和摧毁社会主义事业,而‘解冻’就成了他们这种行动概括的术语”,并认为《解冻》一诗,“充分地表现了作者对党的‘百花齐放’的方针的歪曲和对过去全盘否定的态度等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在这篇文章中,汪曾祺也受到了批判,有的读者读了《早春》“感到是一种苦恼”,有的读者则“感到茫然、无法理解”。读者认为,汪曾祺的《早春》“是一篇非常恶劣的作品,表现了作者对新中国春天的阴暗情绪”,“所看到的只是对新中国春天景物(彩旗、杏花、黄昏、火车)一句句哀伤的灰色紊乱的调子”,“作者写这样的诗,只是叫几个人玩赏,做做无聊的游戏”⑤。相比杜运燮所受到的狂风暴雨式的批判,汪曾祺受到的批判算是温和了许多。其实,汪曾祺的组诗《早春》也受到过严厉的批判。早在1958年夏,该组诗就受到了汪曾祺当时所在单位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批判,并上升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高度。据汪曾祺回忆,有一位编过几本明清歌曲选和竹枝词一类书的诗人批判道:“连呼吸都是绿色的了,你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污蔑到了什么程度?”⑥其实,在此之前的1957年10月,因为《惶惑》被视为“右派”言论,汪曾祺已经受到了批判。至1958年夏,《早春》和《仇恨·轻蔑·自豪——读“义和团的传说故事”札记》被当作汪曾祺公开发表作品中的反党罪证,与《惶惑》一起遭受反复批判。最终,汪曾祺在1958年夏被定为一般“右派”,撤销职务,下放农村劳动,工资连降三级,从180元减到105元。⑦ 在1958年第4期《诗刊》上刊发的《工人谈诗》中,有工人写道:“艰深、晦涩的诗,需要捉摸半天才能理解的诗,对于我们不合适的。听,自然是无法听懂;即使读,也必须把它当作谜语看待。或者,头也累得痛了,也不明白是啥意思。发表在贵刊的一首‘早春’(汪曾祺作)诗,老实说,我们不喜欢它。这样的诗,只是给少数人读的。它会有什么生命呢?”(《鞍钢计器车间工人》王维洲)在20世纪50年代特定的社会语境中,读者确实难以接受和理解《早春》这样的诗。即使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这首诗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确实是“给少数人读的”。在同期《诗刊》中,邵荃麟《门外谈诗》分析了这一现象:“现在有些诗,群众不懂,当然也存在着文化水平的问题,但更多的情况,是诗人在写诗时,并没有考虑为什么人服务。”当时写作要为工农群众服务,而汪曾祺的诗,正如黄裳所说:“读来使人出惊”⑧,恐怕并不适合当时群众的阅读口味。 虽然黄裳认为汪曾祺的小说、散文中蕴涵着一种“诗”的终极精神,以及汪曾祺后来也自称:“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⑨,但是汪曾祺早期的创作风格并不是“通俗”,而是相当“现代”。汪曾祺《早春》的写法就与他早年的创作倾向有很大关系。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汪曾祺接受了包括现代主义、虚无主义等各种思潮的影响,并且倾心于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汪曾祺曾回忆道:“我和许多青年人一样,搞创作,是从写诗起步的。一开始总喜欢追求新奇的、抽象的、晦涩的意境,有点‘朦胧’。我们的同学中有人称我为‘写那种别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诗的人’。”⑩其实,从诗学角度而言,《诗刊》中的读者批评就是认为汪诗“晦涩”。从汪曾祺的自述来看,“晦涩”恰恰是其这一时期创作所追求的风格。这也恰恰是现代诗的一种特质。这种“晦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20世纪50年代,已经非常少见,但是在20世纪40年代的诗坛却并不少见。袁可嘉在《新诗的戏剧化》中就专门解释了“晦涩”,其指出“晦涩”是西方现代诗的核心特质之一,并且“晦涩”不能作为诗歌的批评标准,“它不足以成为好诗的标记,也不是予诗恶评的根据”,“晦涩(Obscurity)常常来自诗人想像的本质,属于结构的意义多于表现的方法,是内在的而非外铄的”,“晦涩的特点在半透明或‘不明’”,“是想像的,结构的”。(11)按照袁可嘉的观念,“晦涩”来自诗人的想象,是内在于诗人的。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在一次发言中也说:“所谓‘创作自由’,我以为就是虚构的自由,想象的自由”(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