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是一位有着强大思维活性和持续艺术创造力的作家,他的作品以鲜明的时代感和深邃的思想内涵,紧密关联着当代中国历史的发展和美学的变革与创新,成为当代文学史的重要标志,是透视当代中国及其文学言说的一面镜子和一扇窗口。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至新世纪,王蒙创作了《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这边风景》《闷与狂》等数十部长篇小说,体现了旺盛而持久的创造力。近年来,王蒙“在‘青春激情、革命激情、历史激情’的多重激荡中”①,展现出更为丰沛的创作活力,奉献了《生死恋》《奇葩奇葩处处哀》《邮事》等一系列新作。2019年9月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王蒙,年底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他的《笑的风》,进而在2020年将这部中篇以“只重于大于而不是轻于小于夏季原作的力度”砥砺、修订为“一个真正的新长篇小说”②由作家出版社推出。王蒙于耄耋之年所创作的这部新长篇与其以往的思想和创作有何关系?与其所说的“小说黄金时代”③有何关系?本文拟由此入手,对这部小说的叙述基质、美学品格及其在王蒙思想与文学谱系中的位置和意义进行探讨。 一、时代性与历史感的文学表达 《笑的风》以1958年至2019年这60年间主人公傅大成的人生经历和命运轨迹为主线索,讲述那些围绕着他而发生的生活和情感故事。傅大成与白甜美、杜小娟的婚姻、爱情、家庭生活和遭遇是主要内容。由于时代、政治和家庭成分等原因,正读高中的傅大成与比他大七岁而又没知识少文化的渔村女子白甜美结婚成家,并生育一儿一女。1979年,已具有一定文学影响的傅大成,在北京参加文学创作座谈会时,遇到世家名门出身的作家、诗人杜小娟,与之一见钟情,几经波折,最终与白甜美离婚与杜小娟结婚。但小说的目的并非讲述一个平庸的“婚外恋”或“始乱终弃”的模式化故事,而是将人物置于时代风云变幻的背景和现实中,通过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通过他们的婚恋、家庭的破裂与重组,透视60年间中国社会现实生活的沧桑巨变,重新思考和辩证“时代与人”的关系。 《笑的风》在描述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伦理和情感,关注其生活、思想、情感和观念意识及其变化着、发展着的形态和状态的同时,也在关注时代,关注中国当代历史与现实的发展着、变化着的形态和状态,所以小说有着将现实与历史相牵连,将个人与时代相牵连的思路设计:作家既在呈现当代中国历史发展和变革的现实,也在表现着另一种现实——人的现实,人的情感、心理以及爱情、婚姻、家庭等伦理观念的现实。小说以新世纪新时代的中国为立足点从整体上对一个长时段的历史进行宏观观照,讲述这段历史的沧海桑田和人世与情感的曲折涌动、千回百转。包括夫妻之情、父女、父子、母女、母子之情在内的交错纠缠的情感关系,是小说的主体内容,也是勾连小说脉络、推进小说情节演进的动力。时代“外部现实”和人的“内部现实”相互牵连、彼此渗透,前者带给后者的机遇和命运,后者如何呼应、顺应或感应前者,二者的交互关系、沟通情境如何,正是《笑的风》所要表达和思考的。 《笑的风》呈现了作家与生俱来的语言感觉和成熟老到的文字技艺,写得驾轻就熟、举重若轻,洋洋洒洒、下笔万言。挥洒自如的文字背后,是王蒙对自己所经历的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与现实的总结,是对个人与时代、中国之难分难解的纠缠的感喟和慨叹。在谈到发表、出版于1993、1994、1997和新世纪初年的《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等“季节系列”长篇时,王蒙曾说:“它是我的怀念,它是我的辩护,它是我的豪情,它是我的反思乃至忏悔。它是我的眼泪,它是我的调笑,它是我的游戏也是我心头流淌的血。它更是我的和我们的经验。它是我的过程,它是我的混乱和清明,它是我的寄语和诘难。它是我的纪念和旧梦、新梦、美梦和噩梦。它是我的独语、狂语、呓语、禅语和献辞。它是我的软弱和顽强,理智和痴迷。”④《笑的风》固然不似“季节系列”那样具有王蒙自叙传的印迹,没有那么多的“噩梦”和“流淌的血”,也不突出“辩护”“忏悔”“混乱”乃至“诘难”,但在“怀念”“豪情”“眼泪”“调笑”“游戏”“旧梦、新梦、美梦”和“我和我们的经验表达”上,它确是王蒙的或王蒙式的:除此一家,别无分店。这部小说有着与青年时代王蒙的《青春万岁》《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相似的青春、爱情、理想、追求,有着与中年时代王蒙的《杂色》《春之声》《海的梦》相似的斑驳与生机,却少了些《活动变人形》的无法摆脱的压抑和难以克制的尖锐与沉重。 在更深层更根本的精神气质和思想意识上,《笑的风》接续和发展的是“季节系列”,而在修辞造句和语感上,它展现着“新时期王蒙”小说如《闷与狂》的典型风格。这部小说具有突出的语感性,在并不复杂的故事讲述中,作者充分利用汉语的语言、文字特性及其历史文化蕴含,释放出汉语本身的能量。小说大量引用、化用古典诗词,并对其进行情境化、心境化改造,以契合小说人物的心灵、情感和他们的小说家和诗人身份。大量同义词、近义词甚至反义词等词汇的并置、铺排,在造成滔滔不绝语流的同时,也揭示了人物或矛盾游移或激昂欢快的心理、情感。这可以说是“新时期王蒙”语言表达先锋性探索的延续和发展。《笑的风》的阅读快感和审美体验,首先便是来自这一与人物处境、心境和时代生活气息相呼应相匹配的语言运用。这是对语词稳定内涵和使用规则的少许偏离,通过对语言惯性的游离和词汇的陌生化连接,产生语义的扩张,是对人物心境、处境和时代情境、氛围的充满张力的延伸和发掘,正是在语词的灵活自如的调配、使用中,展现了作者的情感、体悟和思想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