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2)01-0158-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2.01.015 中国的小说、戏曲有歌颂民族英雄的优良传统,有礼赞清官的新腔老调,可是对知识分子却相对要冷淡得多。一部《儒林外史》脍炙人口,当然是由于它的高超的艺术,但对士人的讽刺也是达到了顶峰。它也有自己的楷模,那就是像王冕这样避世的人,即所谓清流,超然物外,清白自许。在这纷乱的世界中,此种隐逸态度虽也独善其身,但对社会缺乏一种责任感,也不可能成为时代推进的动力。 一、“功成不居”与“刚正不阿”的亮色 可是,在现代通俗小说中倒很有些光辉的知识分子形象,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他们从生活的直感出发,甚至从生活的原形出发,信服地写出了几个令人敬仰的知识分子。我们往往将有的作者不懂阶级分析看成是作者世界观的一种局限,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请想一想,如果鲁迅在前期就懂得阶级分析,他就决不会去写阿Q是未庄的一个雇农。那么中国小说的典型形象画廊中就没有了阿Q这一人物。同样,这些现代通俗作家站在光辉的知识分子面前,不会去吹毛求疵地分析他们的“两面性”与“三面性”之类,而是秉笔直书。 通俗作家姚鹓雏早年曾是京师大学(北京大学前身)的高材生,与林庚白有“太学二子”之目,辛亥革命时期就从事新闻工作,后虽转入政界,但从政之余,还是在几所有名的高等学府兼任教职。他对知识分子的了解是非同一般的,特别是一些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对他们的为人为文乃至掌故轶闻颇为关注。在他的笔下,就有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的社会小说《恨海孤舟记》(1915)和《龙套人语》(1929)中有着众多的时流名士。 在《龙套人语》中他以乡先贤、松江名士杨了公(在小说中名尹几园)为模型,塑造了一位颇有亮色的知识分子形象。尹几园既是一位仗义疏财的富户,又是松江城里的一位很有学问的“狂士”。他家境优厚,无志功名,一心办地方公益。姚鹓雏是通过几个真实的故事一下子使读者与人物贴近了。当时江苏省松江县城(现属上海市)里有一个大火药库,如果一旦失慎而爆炸,就会危及这个小城一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尹几园一再为民请命,向提督知府提出搬迁至城外荒无人迹处去。可是提督知府一再以“没有钱”三个字来搪塞推托。这样的官吏昏庸已经达到了极致。他们非但不顾老百姓的生命安危,就连自己的乌纱帽也置之度外了。因为一旦爆炸,人民虽然遭殃,他们自己即使不遭横死,那乌纱帽也是保不住的。上面要平民愤,就得拿他们的塞责来开刀。但他们的推委也留给尹几园一条后路——一个很大的活动空间:只要有钱,这火药库的迁移还是能够实现的。这位轻财仗义的富户为救一城百姓,防患于未然,决心以募捐来解决这一难题。在通俗小说中常写一种“善棍”,这些人的职业就是打着行善的招牌,募捐以中饱私囊,却又为自己博取“大善士”的美名。这种“善棍”做得有了名望,每逢某省受了特大水旱灾,是要发大财的。一方面以救灾为名,到处捐募敛钱,又拿其中的极小部分到灾区去赈灾。每到一处,作福作威,连当地的官员也敬若神明,因为一旦他们上告,地方官吏将会受到大处分。在通俗小说中写这种“善棍”也是令人发指的。可是在《龙套人语》中,却真正写出了一个“大善士”,写了一个“损己利人”的知识分子。尹几园为拯民于水火,自己先拿出三千元,以表示诚意与决心,同时也以此来堵住想一毛不拔的士绅种种借口。以这三千元打底,到各富绅家去善言劝募,好不容易集腋成裘,凑满了上万款项,将这个火药库迁到了城外荒僻地段。尹几园真可谓一时义声遍于乡里,可是在其他富户眼里,他却是个叛逆。因为就迁移火药库一事来说,还是情有可原的。你尹几园“怕死”,其他被劝说而捐募的富户也是怕死的,损失几个钱也就算了。但尹几园的“损己利人”,并不到此为止。他还关注贫民百姓的疾苦:“他曾因农民担负田租业主征取过苛这个问题,发起过一个佃户会,召集佃农,商量减纳,几乎激起风潮。”①在其他富户看来他简直是“吃里爬外”的掘墓人了。 以上这个情节,已有许多新潮成分了。但作家姚鹓雏还着重写此人的“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特征。在辛亥革命时期,民军即将要入城前,尹几园独自跑上城楼,竖起了两面白旗,顿时将龙旗打倒。再加上其他诸因素,总之,“革命军也不费一矢,能成大功”②。光复了松江县城。“几园以一介书生,竟能高揭白帜”③,一时传为美谈。光复之后,他又“功成不居”,仍旧做他的诗,参他的禅,散他的财,不失书生本色。尹几园还在地方文化事业上舍得花钱。他看到松江虽有中学与师范,但只收男生,没有一个女子求学的场所,就捐款办起了“慕彤”女子学校,开松江风气之先,还自任国文教员。有的满脑封建思想的人却认为这是伤风败俗,“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他们不二的信条;但最主要的富户们怨恨他的仗义散财衬托出他们的守财奴的本色。这“一散一守,相形之下,他做了个轻财仗义的侠士,岂不是其他富户尽做了嗜利忘义的钱虏?你想那班人心里,岂有不恨”④。尹几园散财的结果是家财告罄,还负债不少。可是他又办了一个孤儿院,那是只能靠他的卖文鬻字的收入来充孤儿院的用度。这样的事迹是有真人真事作为依托的。作为知识分子,他为教育事业不遗余力。可是在解放后,我们对尹几园的原型杨了公是讳莫如深的,50年代初,一部表扬武训的电影,找来无尽的麻烦。全国一阵昃风狂飚,谁还敢去提起这个杨了公呢?也根本想不到在1929年出版过一部名叫《龙套人语》的小说中,竟有这么许多知识分子为社会添了几许“亮色”。 政府的官员一般总要有文化的人做的,也就是说,官是要由知识分子来做的。可是进了官场,知识分子得去掉书生气。如果不肯同流合污,还是保留书生本色,那总会显得不合时宜,在场合中总会显得格格不入。即使你是一位干员,也是终究要被排斥的。《龙套人语》第十六回中的孙思礼(子才)就是这样的一位官员。 孙思礼平息浙江省萧山县(现属杭州市)教案一事,是令人钦佩不已的。“那时外国人初到内地传教,民教冲突之事,非常之多”。⑤这样的问题往往是极为复杂的。这里有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问题,有普通外国传教士传布宗教的自由问题,有官员的恐洋症问题,有少数民族败类,做了教徒依仗洋人势力、欺侮同胞的问题,也有贪小之徒“吃教”的问题,还加上中国乡民自卫心理的问题,也有愚民政策下的排外主义和聚众闹事等问题。萧山教案的严重性在于“乡民乱纷纷,足有五六千人,手拿着锄头扁担、劈柴刀斧之属,正在呼号叫骂,要焚尽全县教堂,杀尽全县教民”⑥。声势汹涌,聚众闹事。这个场面是很难收拾的。乡民不散,官府要镇压;镇压一旦失控,全县将受巨大的损失;洋人被杀,就会引起国际纠纷;教民被戮,将良莠同焚。总之这种局面到了一触即发、难于驾驭的边缘。官府却只有用兵屠杀的老套路,听到孙子才愿去平息纷争,就问他要带多少兵勇。孙子才认为此种局面,一带兵勇易于双方对峙。他愿不带一兵一卒,只带两个亲随前去抚平百姓的怒火。他也不入城,而是在路边饭店里卸下行装,叫亲随去找两根长竹竿,每竿上扎一方白布,制成两面旗子,亲笔题写上“奉谕来办教案”“诚心救我萧民”⑦十二个大字。叫亲随一人一面旗子,掮到乡民集中的小山头上。他有一篇慷慨淋漓的即席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