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题目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首先要对题目做些解释。题目可以分拆成三个部分:一是“中国当代文学”、二是表示方位的“中的”、还有是“世界文学”。目前,学界对“中国当代文学”有多种的看法,包括开端、下限、性质、分期等。各种观点所依据的理念、视角不同,这个问题很复杂,不可能在这里讨论。我只能交代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的理解。避繁就简说,这里说的“当代文学”,时间上指的是1949年共和国成立到80年代的中国大陆文学;性质上,它的“主导形态”是“社会主义文学”的形态。因此,这个时期的台港澳文学就不包括在内。毫无疑问,台港澳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组成部分,但由于它们与大陆文学性质不同,今天的讨论难以纳入。题目的第二个部分是“中的”,这个方位词提出的问题是,当代文学在建构自身的过程中,如何吸纳、借鉴各种思想艺术资源,包括外国文学。“中的”在这里有“内化”的意思。这样,题目第三部分的“世界文学”,自然就不是原来的世界文学,而是为当代文学“处理”过的。这个处理,包括移植、挪用、吸纳、改写等等。 1954年的一份书目 这个题目很大,几乎可以开设一个学期的课。在两个钟点的时间里讨论,即使是概略性的描述也不容易。这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我在读材料的过程中,发现1954年《文艺学习》第5期刊登一份书目,或许可以成为有效的入口。它的名字是《文艺工作者学习政治理论和古典文学的参考书目》。为什么说这个书目对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有效的?有这样几个理由。第一,发布这个书目的《文艺学习》编辑部在“关于本书目的几点说明”中说,它是“专供文艺工作同志学习用的”,“以便有系统有计划地进行自修而开列”;也就是说,它主要不是面对一般的文学爱好者,而是针对影响当代文学走向的从事创作、批评实践的作家、批评家。第二,虽然是以刊物编辑部的名义发布,其实在1954年7月17日,书目经过中国作协主席团第7次会议讨论通过,也就是说有权威性,不是个人或一份杂志开列的书单。我们知道“当代文学”是国家文学,借用现在的一个说法,有一种“顶层设计”,文学形态,文学生产的制度、开展方式一开始就有明确的规划;书目的制订、提出,反映了文学界高层有关文学发展需要吸纳、改造的文化资源方面的预设。第三,它出现在当代文学的初期,为我们观察后来发生的变化提供初始的依据。 书目共开列150多种,包括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著作和中外古典文学名著两个部分。理论著作23种,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政治、哲学论著,其中马、恩的著作3种,列宁的4种,普列汉诺夫的1种,斯大林的6种,毛泽东的5种。理论书目反映了苏共20大之前的政治局势,因此,斯大林著作多达6种,也选入《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以及苏联领导人日丹诺夫、马林科夫的著作或讲话——这些,包括斯大林著作在1956年苏共20大的“去斯大林化”之后或者被汰除,或者权威性受到削弱。理论著作的另一个特征是大多为政治、哲学理论,文学理论只有“马恩列斯论文艺”、毛泽东《讲话》,和收入苏联三四十年代有关文艺问题的决议、文艺界领导人讲话的《苏联文学问题》,而没有其他中外文学理论著作。既没有《诗品》《文心雕龙》,也没有亚里士多德《诗学》、莱辛《拉奥孔》、黑格尔《美学》…… 文学名著部分有三个子项目:中国、俄罗斯和苏联、其他各国。中国古典名著从《诗经》《论语》到《聊斋志异》共33种,另外有鲁迅的3种。中国部分今天不在这里讨论。外国文学的“俄罗斯、苏联”部分,从18世纪的《克雷洛夫寓言》、格里包耶多夫《聪明误》,到19世纪普希金《欧根·奥涅金》、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契诃夫的《樱桃园》25种,另有高尔基的7种,马雅可夫斯基2种。“其他各国”从《伊利亚特》《奥德赛》《伊索寓言》,到朝鲜的《春香传》,共63种。从书目的外国部分中,可以提出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俄罗斯、苏联文学在书目中单列,占有绝对优势。这体现了当年的国际政治和文学形势。“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不仅指政治、经济,也指文学。当时我们对“世界文学”想象是,“世界”只有两国,一国是苏联,另一是“其他国家”。 第二,“其他各国”中,欧洲、特别是英、法是中心。英国莎士比亚、拜伦、雪莱、司各特、狄更斯、哈代、萧伯纳等13种,法国莫里哀、司汤达、巴尔扎克、雨果、左拉、莫泊桑、罗曼·罗兰、巴比塞等24种,德国歌德、席勒、海涅5种,如果加上古希腊史诗、悲喜剧8种,是书目的绝对数量。相比较,亚洲国家只有可怜的5种:印度的《摩诃婆罗多》《沙恭达罗》《泰戈尔选集》,日本紫式部《源氏物语》,朝鲜的《春香传》。非洲、拉丁美洲的作品没有出现在这个书目中。 第三,书目的“说明”说,他们只开列古典文学部分,现代中外作品“同志们自己能够选择,所以没有列入”。这既是个托词,也存在矛盾。因为鲁迅、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都是现代作家。其实,现代作家作品的选择最费心思。这里有现代作品经典化的难题,也与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复杂有关。 在对书目的选择、结构做这样现象分析之后,可以进一步提出关于书目选择的标准、尺度问题。可以从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看。空间上,上面已经提到,就是以苏联为主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优势地位;以当时地缘政治的用语就是区分为“西方”和“东方”。这和二战之后冷战、两个阵营的世界格局有关。虽然这份书目基本上没有触及20世纪苏联和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作家作品,但在五六十年代当代文学的实践上,对待“西方”现代文学所作的工作,就是筛选出有限度接纳的部分。这包括以现实主义方法对资本主义世界批判的“进步作家”,和倾向苏联社会主义的西方共产党人作家。如法国的罗曼·罗兰、阿拉贡、艾吕雅,美国的德莱塞、马尔兹、法斯特,英国的林赛,日本的小林多喜二、宫本百合子、德永直,土耳其的希克梅特、智利的聂鲁达等。当然,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名单也在不断变动中。例如苏共20大之后,法斯特宣布退出美国共产党,被看作共产主义运动的“叛徒”,也就在肯定的名单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