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早期三大抄本所保留下来的大量批语中,有很多都署名脂砚斋和畸笏叟。因此,红学界历来很重视此二人身份的研究,对于他们是两人还是一人,以及他们跟曹雪芹的关系如何,都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形成了激烈的争论。 1953年,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出版,提出并论证脂畸一人说。俞平伯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引言》则提出脂畸二人说,但几乎未作论证①。此后吴世昌支持一人说,并加以论证,一人说相对而言占了上风。但到1964年,横空出世的“靖藏本”却让这一局面发生了改变,二人说渐占上风。俞平伯1964年所撰《记毛国瑶所见靖应鹍藏本〈红楼梦〉》即指出:根据靖本上的批语可知脂砚斋和畸笏叟非一人②,脂砚斋在曹雪芹卒后不久也就死了③。此后,吴恩裕、孙逊、郑庆山等学者相继撰文论证脂畸二人说,或多或少都凭借了靖藏本批语,相关讨论一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其中海外学者赵冈原本持一人说,后看到靖藏本批语,也改主二人说④。 关于靖本及其批语的真伪问题,学界有过很多争论,斥其为伪的声音很高⑤。其实,俞平伯先生当年也未尝没想过靖本作伪的可能性,但他还是相信了其真实性。最近又有学者极力出来论证靖藏本是毛国瑶伪造的,其伪造的一个目的是证明脂畸二人说,支持俞平伯的观点。靖藏本如果是伪造的,则其所支持的脂畸二人说也就站不住脚了。靖藏本的真伪问题,笔者未作深入研究,不持任何立场。本文只想讨论一个问题,即在完全不依靠靖藏本批语、只依靠早期抄本批语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否对脂、畸的身份做出一个比较可靠的判断?这个问题是《红楼梦》早期抄本和批语研究中的基本问题,如果对此不能得出一个比较明确的结论,那么后续的其他研究都将是空中楼阁,失去了前提和基础。 一、脂畸一人说的论证及其问题 (一)周汝昌先生的一人说重审 主脂畸一人说的代表人物是周汝昌和吴世昌先生等人⑥,其中论证最力的也是周吴二先生。吴先生全面接受了周先生的观点,并提出九条证据进行论证,但吴先生对脂批的理解和论证的逻辑都存在重大失误⑦,笔者完全不能认同他的观点,故这里不作评述,只着重介绍一下周先生的观点。 周先生在其《红楼梦新证》中从两方面来对他的观点加以论证: 1.看有没有反面证据足证畸笏绝不可能是脂砚。 周先生认为:无论从文法、用字、题材、感慨、口气哪一方面去分析脂畸二人的批语,都找不出微不相同的地方来。 2.看能不能寻出正面证据来证明畸笏即是脂砚。 周先生从批语中找出了四条证据来论证他的观点,这些证据看上去颇为有力,故至今仍被有的学者视为脂畸二人说的铁证。 周先生又通过对脂批时间的排比,发现署名脂砚的批语都出现在己卯、庚辰以前,署名畸笏的批语则始于壬午(集中于壬午和丁亥),而且自从畸笏出现后,就再不见脂砚署名了。周先生由此得出一个看法:从首至尾,屡次批阅的主要人物,原只有一个脂砚,所谓“畸笏”这个怪号,是他从壬午年才起的,自用了这个号,他便不再直署脂砚了。这就是著名的改号说。 我们先看周先生所说的反面证据:脂畸二人的批语风格是否真找不出微不相同之处来? 俞平伯先生在《记毛国瑶所见靖应鹍藏本〈红楼梦〉》中曾指出:以文章风格论,脂斋与畸笏也有些区别。脂斋的评比较曲折细致,畸笏的口气比较直率,老气横秋;脂斋看上去跟雪芹平辈,而畸笏则是长辈。他这一说法并未明言针对哪家观点,我个人认为他应该是针对周先生所谓的反面证据而发的。我本人认同俞先生的判断。但文章风格的辨别要靠敏锐的文学感觉,不容易说清楚,也不容易达成共识,故本文暂置不论。这里只重点讨论周先生提出的四条证据,它们包括四组八条批语。 第一组:庚辰本第十八回首次提到妙玉时,有一段未署名的墨笔双行夹批云⑧: 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盖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义。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段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⑨。 这条批语上方有一条署“壬午季春畸笏”的朱笔眉批则云: 树(“树”各家多校改为“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 第二组:第二十七回红玉说跟着凤姐可以“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处,庚辰本有一条署“己卯冬夜”的朱笔眉批云(己卯批语均出自脂砚已成学界共识):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可”多校改为“已”)也。己卯冬夜。 在这条批语的左侧另有一条署“丁亥夏畸笏”的朱笔眉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