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1)11-0132-11 按照国内学者杨大春的观点,“身体”不仅构成了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之一(另外两个主题分别是“语言”和“他者”),而且“身体问题在后期现代哲学中具有核心地位,……我们尤其从20世纪法国现象学存在主义运动中看出身体问题的极端重要性”。①作为20世纪法国现象学存在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萨特尽管在这一运动中很早就对身体问题展开了专门探讨,但他关于身体问题所进行的具有深度与原创性的思考,却出于各种原因迄今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与此同时,萨特对基于身体的爱欲以及由此衍生的倒错现象(以施虐和受虐为典型)的关注,使得其对身体问题的分析跨越了现象学的界域,而与同样聚焦相关问题的精神分析有了深度对话的可能。作为弗洛伊德思想最重要的后继者与开拓者,拉康延续了弗洛伊德以来精神分析对身体问题的关注与强调,并通过其独具特色的“三界”学说赋予了身体更为丰富的内涵,也由此揭示了基于身体的爱欲与倒错问题可能具有的深层意蕴。在对身体、爱欲与倒错问题进行分析和考察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萨特与拉康在这些问题上既表现出值得关注的思想共鸣,也呈现出不容忽视的理论张力。对此加以梳理和总结,将有助于探索未来在现象学与精神分析交互视域下身体问题研究的方向。 一、萨特论身体、爱欲与倒错 在身体现象学或现象学的身体研究领域,萨特无疑占据了一个关键位置。人们甚至有理由认为,正是萨特凭借其在《存在与虚无》中从现象学的存在论立场出发对身体之重要性的高度强调,及其对身体颇具原创性的多维分析,才真正开启了现象学在法国的“身体转向”。然而,在当今学界,萨特在身体问题上的贡献,却往往被梅洛-庞蒂、列维纳斯、亨利等现象学家的光芒所掩盖,这一点确实值得引起人们的重视与反思。根据当代著名现象学家德莫特·莫兰的说法:“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纳入了关于身体的一个与众不同的、具有开创性的章节,它在三个标题之下来探讨身体:‘作为自为存在的身体:偶然事实性’,‘为他的身体’以及‘身体的第三个存在论维度’。尽管这一章对梅洛-庞蒂的影响已得到承认,但萨特的身体现象学从总体上看却被忽视了。……我认为萨特甚至是比梅洛-庞蒂更杰出的关于肉身(la chair)以及关于主体际的身体际性(intersubjective intercorporeality)的现象学家。萨特强调触摸自己仅仅是一个偶然特征而非‘身体性研究的基础’。”② 在现象学传统中,对身体问题的探讨始于胡塞尔与舍勒,中间虽经海德格尔对此在之在世存在的分析,但直到现象学发展的“法国阶段”,身体才在萨特与梅洛-庞蒂等人的学说中真正成为现象学的核心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传统中,萨特与上述几位代表人物都存在重要差异。与胡塞尔和梅洛-庞蒂探讨身体问题的进路不同,“萨特并非从观看或触摸自己的身体开始,而是从被他者观看或触摸的身体开始。在我的身体与他者之存在一种持续的共同建构,这对尤其是在舍勒那里找到的通过共情构建他人身体的传统路径形成了挑战”。③除此之外,尽管海德格尔对此在之在世存在的分析——尤其是他对此在之置身性(Befindlichkeit)与有死性即“向死而在”的分析——实际上指向身体问题,“然而,海德格尔对此在之在世存在的偶然事实性的分析并非是一种对肉身化存在的分析,而萨特的分析则是如此。通过这种方式,身体性成了对人之境况的一般性描述的基本元素”。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萨特将身体描述为无处不在的,因为它是我们被纳入处境的方式”。⑤ 萨特对身体的讨论是从意向性出发的,就此而言,他似乎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更容易被归为胡塞尔式的现象学家。在萨特看来,“意向性是世界导向的。人的欲望和认识是朝向世界的并且已经在世界之中。萨特经常谈论具身化的意识何以必须超出自身”。⑥例如,萨特曾表示:“作为要被超出在世存在的障碍,也就是我之于自己所是的障碍,身体再次是必要的。”⑦可见,作为意识的具身化,身体恰恰体现了意识不断要求自我超越——超越自身以朝向世界,超越当下以朝向未来——而“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的存在论属性,并且实际上唯有凭借身体,意识的这种自我超越才能真正付诸实践。“在这个意义上,身体代表着我介入世界的独特性。我无法‘逃避’这一境况,因为这将等同于非存在。然而,根据萨特的观点,这种存在又是偶然的。”⑧ 可见,身体同时体现了人凭借身体在世的必然性以及凭借何种处境中的身体在世的偶然性。就其必然性而言,“出生、过去、偶然、一种观点的必然、世上一切可能行动的事实条件:这就是我的身体,它是为我的。因此它绝非我灵魂之上的一种偶然的增添,而是我的存在的一种永久结构以及我的意识作为对世界的意识还有作为朝向我的未来超越的筹划的永久条件”。⑨从这一角度来看,“身体因此是与世界之间意义关系的总和”。⑩然而,与他人的遭遇使我发现他人也有一个与我类似的身体,“随之而来的便是他人的身体对我而言是一种整合的总体”。(11)由于他人的身体总是在向我或为我呈现的处境中才作为他人的身体出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人的身体是为我的综合整体,因为首先我只能从指示他人的身体的整个处境出发才能把握他人的身体。……身体是从处境出发显现为生命和行动的综合整体”。(12)就其偶然性而言,身体以及具身化的欲望都体现出上述处境性,并且对他人身体之处境性的揭示,最终也揭示了作为揭示者的我自己身体的处境性。“在此意义上,欲望并非只是对他人身体的揭示,而是对我自己身体的揭示。而这不是就此身体是工具或观点而言,而是就它是纯粹的偶然事实性而言,亦即就我的偶然性之必然性的单纯偶然形式而言。”(13)换言之,人的实存必然以偶然的方式具身化地存在,“所以,身体说到底是我的处境的偶然形态”。(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