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事新编》时作时辍,“从开手写起到编成,经过的日子却可以算得很长久了:足足有十三年。”①《坟》《集外集》《集外集拾遗》《集外集拾遗补编》这4本鲁迅自编或后人补编的杂文集,所收作品时间跨度也很长,但那是特殊编纂体例所致(或始于留日时期,或始于创作文言小说《怀旧》的1912年)。另外13本杂文集时间跨度就很短,少则一年,个别两年。《三闲集》跨度最长,也不过三年。若不算校勘23年而生前未能出版的《嵇康集》,②则《故事新编》不仅是鲁迅纯文学创作、也是他所有单本著作中历时最久的一部。 鲁迅本来就喜欢反复修改作品,但从他所谓“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这句话,③只能窥见他修改作品的情形一斑。鲁迅可能是现当代作家中最勤于修改作品的人了。《故事新编》历时13年,修改自然更多。尤其在“1934年8月作”《非攻》、1935年底完成《理水》《采薇》《出关》《起死》之后,趁着编订全书的机会,鲁迅在手稿、初刊本或初版本的剪贴稿上面,对全部8篇小说进行了大量修改。 作家修改作品,或大幅度改动构思与布局,或仅止于个别字句。绝大多数情况下,鲁迅对手稿的修改均属后者。他极少改变原作构思与布局,但对字句之微,几乎有无止境的追求,诚如刘勰《文心雕龙·练字》所谓“善为文者,富于千篇,穷于一字”。包括《故事新编》在内的鲁迅大量著作,几乎都存在需要版本校勘和手稿对读的问题。以孙用先生《〈鲁迅全集〉编校记》、朱正先生《跟鲁迅学改文章》为代表,“鲁研界”对此已有大量专门研究。这项工作今后无疑还会继续下去。 本文谨结合当年由黄源先生保存、捐赠、现存上海鲁迅纪念馆的《故事新编》手稿,④略谈其中不太为人注意或根本不为人所知的一个小问题,即鲁迅不但反复修改《故事新编》各篇的正文,还修改过若干篇的标题。 一、从《新编的故事》到《故事新编》以及酝酿过程中的“速写” 熟悉《故事新编》创作与编纂的读者都知道,这本书从酝酿到完成,颇费周折。就连“故事新编”这个书名,也有一个反复推敲、逐渐确定的过程。 鲁迅1922年11月写《不周山》,计划是一个系列。但写完《不周山》,自己并不十分满意,加上忙于他事,所谓“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的计划,⑤“古代”部分就暂时搁置了。 等到1926年在厦门大学,因为和高长虹的纠葛,触发鲁迅创作《奔月》,无意中延续了创作《不周山》这一类历史小说的计划(尽管具体笔法并不完全一致)。另一篇《眉间尺》的创作日期至今仍有争议,但不管《眉间尺》最初执笔是早于抑或晚于《奔月》,有一个重要信息值得注意,即1922年前后鲁迅创作系列历史小说的计划,至《眉间尺》终于复活,因为《眉间尺》手稿上增加了副标题“新编的故事之一”。《眉间尺》在1927年4月25日、5月10日《莽原》半月刊上分两次发表,正、副标题也是如此。 这里就牵出另一个问题:或许鲁迅写《奔月》时,继续创作系列历史小说的意图已经复活,只是没有如《眉间尺》那样添上副标题而已。又或许,鲁迅是在《眉间尺》最后定稿于广州之际,才真正意识到应该重新拾起创作《补天》时的计划,这才给《眉间尺》增添了显示为系列作品之一的副标题,而此时《奔月》早已发表,不可能再追加同样的副题了。⑥究竟如何,尚可继续探讨。 鲁迅杂文集中也有不少打算写成系列,后来不得已才取消原计划,只将已经写出的跟别的文章“杂在一起”,如《夜记》之类。⑦写完《眉间尺》之后,业已复活的“新编的故事”系列再次搁起,一拖就是六七年。但有两条证据说明在《眉间尺》之后,鲁迅虽然未能紧接着密集地创作“新编的故事”系列,却一直在默默地努力着。 第一条证据,是鲁迅1932年12月14日写《〈自选集〉自序》时明确交代,1926年他“逃出北京,躲进厦门,只在荒凉的大楼上写了几则《故事新编》和十篇《朝花夕拾》”。这说明最迟在1932年底,鲁迅已放弃《新编的故事》这个系列小说的总名,而决定改用新的名称即《故事新编》了。 但若按《〈自选集〉自序》的说法,《故事新编》书名的确定乃在厦门,这就跟定稿于广州的《眉间尺》仍用“新编的故事之一”作副标题冲突起来了。看来系列历史小说的新名《故事新编》之确定不会早于1927年4月4日《眉间尺》手稿寄出之时,⑧但也不会迟于写《〈自选集〉自序》的1932年底。 《〈自选集〉自序》还说,“可以勉强称为创作的,在我至今只有这五种,本可以顷刻读了的”,这说明鲁迅不仅将计划中的历史小说改名为《故事新编》,还明确告诉读者,尽管当时这个系列只发表了《不周山》《奔月》《眉间尺》3篇,但在他本人看来,已经构成一本独立的“创作”的雏形。收入1933年3月由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鲁迅自选集》的《奔月》和《眉间尺》(此时已改名为《铸剑》)并非随意零散的“创作”,乃是从已经定名的《故事新编》中选取的。如此郑重其事地介绍一本尚未完成的著作,足见鲁迅继续创作《故事新编》的计划之清晰和意欲完成这部书的决心之坚定。 第二条证据,是1935年12月26日编讫《故事新编》后所写的《序言》,继《〈自选集〉自序》之后,将《故事新编》的定名工作再次锁定在厦门时期: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