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21年末,这场覆盖全球的新冠疫情已经足足持续了有两年之久,而它何时能结束,是否能结束,或者至少变得能与人类和平相处,尚远在我们的悬想之外。在这种普遍的沉闷氛围中,我们也只有努力按捺下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抓住生活里一些稳实可靠的东西,一点点向前行进。 近几年文学的气质和情态,其实也有类于是。那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或者雄强健旺的整体性精神气象,或许一时难以出现,但我们下沉到文学现场,年复一年,也还是总能发现若干佳作,或多或少,在悄然累积,一如金砂在岩层中的形成。本年度的中篇小说创作,在题材和内容上继续保持着多元拓展态势,涉及乡土(如李约热的《八度屯》、潘灵的《太平有象》),工业(如李铁的《手工》),军旅(如杜光辉的《入伍》、王凯的《荒野步枪手》),官场(如杨少衡的《铜离子》),谍战(如海男的《苏州河》),历史传奇(如程永新的《青城山记》),科幻(如小白的《“发挥你无限的潜能”》)等诸多领域。而在审美形态上,在现实主义美学主导的基本框架内,作家们也尽其可能地积极探索叙事方式的多样性,时空闪回跳跃、多线索并行和缠绕、“戏中戏”的双层结构、梦境、隐喻等,不一而足。宏观地看,对底层社会和弱势群体的关切,轻喜剧风格的日常叙事,犯罪题材的层出不穷,以及精神“寻根”的趋向,大致可以作为我们据以观察和理解本年度中篇小说风景的“四扇屏”。 本年度,底层叙事在中篇小说创作中,仍然占有较为突出的位置和比重。通过空间迁徙,让“乡下人进城”,在城/乡、贫/富、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性社会文化结构中,构建双方的碰撞乃至冲突,以表达对弱势群体生存境遇和精神情感的关怀,也仍然是底层叙事的基本路径或策略。在《高墙和鸡蛋》的演讲中,村上春树表示,他“将永远地站在鸡蛋的那一边”,因为我们每一个个体,就其本质而言,都是一个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灵魂,但却只拥有脆薄的外壳,面对着高大坚固的体制高墙有可能带给我们的侵犯和伤害,因此,“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现出来,将光线投在上面。经常投以光线,敲响警钟,以免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纠缠和贬损。这正是故事的职责,对此我深信不疑”①。这样的文学精神和写作伦理,在今年的底层叙事中同样得到了可贵的呼应。 胡学文的《跳鲤》讲述的故事,是一对因生活所迫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夫妇,“时来运转”,竟成了开发商“黎总”父亲的保姆,薪水丰厚,待遇优渥。但是时日渐长,由于老头喜欢上了主人公的妻子,而黎总“只想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在她的诸种威逼利诱之下,他终于不得不同意妻子离婚。明眼人不难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变相的“典妻”故事。有关这一题材,现代文学中源远流长,不绝于书,如许杰的《赌徒吉顺》、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罗淑的《生人妻》、台静农的《蚯蚓们》《负伤者》等,都允为佳作。只是,在现代乡土作家或左翼作家那里,更侧重从旧时代女性的角度,表现她们在生计、夫权、阶级重重压迫下的悲惨命运;而胡学文踵事增华,却自有其怀抱:一方面,《跳鲤》书写当下现实中资本力量的傲慢跋扈,通行无阻;另一方面,也形象地展现了底层民众在这个财富主宰、金钱万能的时代,生存情境、生活方式、道德伦理、价值观念等大面积和深层次的嬗变。尤其是主人公复杂的精神光谱和变化轨迹——他的卑微、忧虑、猜疑、自欺、欺人、愤怒、抗争、疼痛、绝望等等,被胡学文以抽丝剥茧的笔触,写得既有精准的分寸感,又有丰富的层次感,着实能使人产生沦肌浃髓的共情。“跳鲤”本是当地的一道名菜,烹饪手法奇特而残忍,鱼被热油炸到金黄焦脆而仍能活蹦乱跳,“跳鲤上来了,盛放在一个超大的深底瓷盘上,果然在跳,还发出吱吱的声响。披着金挂,金挂上缀满花椒、葱花、椒丝、蒜瓣,像一条条链子,一枚枚钉子,若不是链条和钉子,跳鲤或许会翻出盘外,从窗户飞越出去。但现在,任凭跳鲤跳得多高,叫得多响,也只能在瓷盘间。”无疑,它隐喻的正是弱势群体陷身于金钱社会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存境况和灵魂悲鸣。 尹学芸的《乌龙球》,着重刻画了大老张这样一个负面的基层权力者形象。二十多年前,此人任乡派出所所长期间,利用自己的职权和人脉,上下其手,帮着窑场老板打赢了一场官司——他把上门讨薪的工人丁淼打成重度伤残,还将其诬告为“小偷”——大老张自然也从窑场主那里捞取了大量好处。而“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大老张所哄骗,无意中竟也成了冤案的“帮凶”或“帮闲”。尽管故事主体的发生时间,主要在上世纪90年代末,但在尹学芸看似枝蔓随意实又巧为勾连的叙述下,仍然与当下现实融汇为一幅疏密相间的城乡社会图景。一些重要的时代信息——比如埙城福利厂残障工人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存,面对“强拆”,不惜暴力抗法的事件——也得以策略性地传递,令我们心领意会。 而孙频的《以鸟兽之名》,则将视线放置在从大山中搬迁到城市的移民群体。小说的叙事框架,依托于对一桩凶杀案的探访调查,但这不过是孙频的虚晃一招,借此调动我们的阅读兴趣,她真正的意图,是向我们展现那些从山区移居到平原的农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牢笼里,虚浮无凭的生存和精神困境:一方面,他们的身份和文化长期以来为城里人所歧视和排斥,自身又缺少适应现代社会的生存技能,无法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也无法再回到能使他们“自在”,并拥有安全感的山林,因此,注定历史性地成为“失根”的悬浮的一代,一群“沉默的大多数”。游小龙作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同样出身于山民,感同身受着与他们类似的现实处境和精神苦闷。但又与他们不同的是,因为接受过高等教育,他努力“想从最贫贱的根子上长成一个高贵的人”,追求一种“理想的人格”,为此律己极严。只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改变他的家人乡民的命运,无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理想人生,因此,只能寄浩茫心事于笔端,兀兀穷年,要写一部书给阳关山的鸟兽草木——以这样的方式,为行将消逝的家园招魂。 在现代化、城市化的时代浪潮里,移民搬迁安置,被确立和表述为一个重要的造福于民的现代性方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对那些真正被“连根拔起”,抛掷在这一历史激流中的人来说,却不能不是一场痛及灵魂的考验。《以鸟兽之名》的价值正在于,孙频以其深切的民生关怀和人文视镜,穿越主流话语的覆盖,引领我们看到别一样的生存,别一群苦闷惶惑的灵魂,使我们无法不思之再三。 本节拟讨论的日常性叙事,与上述底层叙事既有交集也有分野:交集处在于日常性叙事里,自然也包含底层民众的生活,而底层叙事同样需要在世俗烟火气息中来展开;分野处则在于,因为道义激情的驱动,底层叙事往往习惯于构筑尖锐紧张的对立和冲突,以传达某种“力度”。而日常性叙事中固然也有冲突或矛盾,但一者不会那么剧烈、那么“戏剧性”,二者通常也是隐伏于日常生活贫乏琐碎的表象之中,仿佛是湖面上的涟漪。或许也可以这样说,底层叙事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悲剧或正剧的凝重美,而日常性叙事则更倾向于轻喜剧的风格,在习焉不察的凡俗人生中,发现其悖谬或荒诞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