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身份的复杂性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重点。他在诗歌中也常常通过隐语、自注、他注等方式,对自我进行深层的主体建构。他曾面对画像中的自己感慨道,“苍颜白发是何人?试问陶家形影神。揽镜端详聊自喜,莫应此老会分身”①。对素来视诗文创作为名山事业的钱谦益,他的诸多诗作中都透露出以诗歌呈现或形塑身份的强烈意志。这显然与他以诗文救世放心的文学观念密切相关。他在诗坛上,“别于近代之俗学者”,致力于“王、李之云雾尽扫,后生之心眼一开”②,以盟主的身份引领风会。钱谦益认为诗文之道“茁长于学问”③,作诗则是“新吾故吾,剥换于行间”④,诗人之主体“学殖之所酝酿”⑤,“学富则使物皆灵”⑥。钱谦益在诗作中呈现学、识及自我身份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运用不同的自我指称词。他诗歌中大量运用第一人称,即直接的自我指称词,直接表明他作为讽咏主体从诗歌话语的背后站出来与阅读者对话,表达自我的欲望较为强烈。还有一些是间接的自我指称,另有一些则将自我作为他者进行客观审视。 一、“诗其人”:显扬自我的力量 钱谦益认为,诗与人是一体的。他说,“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⑦。在他的诗作中,多有“我”“余”“自”“吾”等直接自我指称词。“我”“余”的指称多出现在与亲朋友人的酬唱应和中,或者作为自我排遣时的陈述主体,情感表达上多是为了彰显钱氏的真性情及异于流俗的个性,抒发仕途不顺及中原陆沉时的忧生嗟世之感。“自”则以自遣为主,在“自笑”“自命”中进行自我调侃或自我怀疑。“吾”的使用较为广泛,其与前两类自我指称词混用的情形较多,钱氏的自尊以及对他人、他事的庄重之情多以“吾”来修饰,这就意味着在拜谒、推尊、敬陈等庄重场合中,“吾”就成了首选的自我指称词,并负担起历史的道义与声名。 (一)“诗可以怨”:“我”“余”的疏狂与率真 钱谦益在晚明跻身仕途而屡遭屏废,入清后因身份的尴尬而为清议所摈。他在表达自己穷于时,迫于境的诗作中,多以“我”自称。“我”多不受社会属性的束缚,表现出异于众人,独立自主的特点。如,天启五年(1625),钱谦益因“党人”之目被“除名为民”,归乡作饮酒诗,他说,“我性与之违,何能强周比”⑧,“不招恶客来,一任穷宾走”⑨。在这种情势在,“我”因坦无畏之气,不招“恶客”;因胸襟磊落之怀,不怨怒当年趋之若鹜、眼下四散纷逃的“穷宾”。他还以“甜酒”为反照,表达个人性情的直率激烈,流露出“我”的独异性。他的《饮酒七首》也将“我”放到台前,称“别后长相忆,此酒似我友。去年遗我书,劝我务淹留”⑩,“我性好别酒,齿舌判渭泾。对此宁不饮,枯肠任雷鸣”(11),直言“我亦爱酒人,致酒每盈几。今年命大缪,官罢酒亦耻”(12)。他毫不掩饰“我”爱酒、爱官的本性,以及罢官后的怨恨之情,毫不掩饰,同时也强调不与“小人”沆瀣一气的独特个性。正是诗歌中“我”的介入,使钱谦益得以借“我”之口直接发声,“记取荔枝香酒熟,盈尊寄我莫辞贫”(13),“我”的疏狂与率真一览无余,塑造出个性鲜明、待友真诚的自我形象。钱谦益在诗中使用“我”字,大多如此,是为了表达偃蹇困顿之中的忧生嗟世之感。“我”字一般与“愁”“怜”“忧”“思”连用,如“可怜春未老,送我向江东”(14)“天涯我亦怜同病,落日苍凉有所思”(15)“上陵何美得幽期,梦里西山慰我思”(16),呈现了一个所处不定、所行不安,困顿苦闷的诗人主体形象。 钱谦益诗作中的“余”字,更多地出现在友朋之间的酬唱序赠之中。有时候可以与“我”互换,重在吐露心扉,倾倒内心之块垒及交游之畅快。如,《赠潞安孙道人诗并序》中的序用到“余”。他说,“今年闻余有逮系之祸,重茧千里,问余于请室,道故悲今,相向叹息”(17)。他在诗中则用到“我”,“我得幽囚岂非幸……羊羔酒熟岁云暮,我心不留君且驻”(18)。他一方面在困境之中感慨人世的艰辛,另一方面,在朋友面前毫不顾忌,试图展现出豁达、放任的姿态。他还说,“余语去尘,新安城市,浩如尘海,得二邵君,差足妆点物色”(19)。这呈现出钱谦益在日常生活中,面对知心友朋,率真不掩饰的形象。降清之后,特别是随着故交挚友的谢世,钱谦益使用“余”的频率大大降低;更重要的是,他在诗作中呈现诗人主体自我形象时,建构了一个稳定的参照者——“他”。在这些诗作中,“我”与“他”对举,以表达“我”面对命运的抗争。如,钱谦益在诗中说,“神争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壶且任他”(20),“问天辞毕谁酬我?骂鬼书成孰致他”(21),“帝欲屠龙愁及我,人思画虎笑由他”(23)。此时钱氏决心抛却“故我”,立志和明遗民患难与共,“我”作为一卑微之草间书生与扭转乾坤之陶轮世界,即“他”相对抗,可见其志之坚决,不可改易。 (二)“自笑”:困顿中的自我调适 钱谦益诗中以“自笑”并称的地方最多,有三十余处,远高于近十余处的“自言”,其背后是对自我身份焦虑的纾解。这种自我贬低的形式多为“否定之肯定”,即“高自称许”。如“人呼为丧狗,自笑似蒙倛”(23),是其拜谒孔庙之时,由思悼前贤反观个人境遇。他嘲笑自己像形貌丑陋、凶恶的“蒙倛”。钱谦益用孔子“桑落”“临河”的典故暗喻自己命运不济,实质也是以自己的才略、品德比附前贤,以“丧狗”“蒙倛”这种贬低自我的形式表现自己的独立与自傲。“自笑”还具有苦中作乐之意,如“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24),此前钱谦益已因“不根之谤”多次入狱,自述“己丑春王近寒食,阳和黯黮春无力”(25),这时的“自笑”以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自我调侃,坦然之中暗藏些许无奈。 钱诗中的“自笑”往往还兼具多重意味。“忧天良自哂,失日复何愆”(26)两句,钱谦益在字面上是嘲笑自己杞人忧天,“失日”的本意也是指忘却时日,《韩非子·说林上》提到“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27)。比照钱氏《效欧阳詹玩月诗》的“阿瞒玉环欢失日,渔阳兵起曲未终”(28)之语,“失日”或与明之覆亡或复明无望有关。“自哂”一词,实则是“自笑”之意,进退失据,五味杂陈,于忐忑不安中意图复明但“心期皓首悬”,对前路的未知深表的自责与茫然。钱谦益得知郑成功败退后作诗说,“买菜良自哂,终任鱼蠹穿”(29)“东方君子国,宛在天一涯”(30)。诗中“买菜”一典借严光之事,以“菜”喻诗是对自己诗文并无补天之功的自嘲、自责、自叹;“终任鱼蠹穿”的“自哂”是他对诗文能否为自己确立身后声名的质疑。他还说,“酒酣伸纸继公后,诗成自笑笔力软”(31),钱谦益当是以“自笑”来调适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