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年画中的民间信仰问题①,历来是年画研究中备受关注的焦点之一。研究者普遍认为,不仅年画作品蕴含着丰富的民间信仰内容,年画的起源和发展也与民间信仰分不开。“年画起源于远古时代的原始宗教”②,年画中最重要的品种门神画更“是我国年画艺术发展之嚆矢”③。传统年画得以产生并世代延续的最重要的文化动力,也正是来自于对门神等神灵的信仰和崇拜。在人们的一般认知中,门神、灶神、财神等神佛内容在传统年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民间信仰是传统年画的灵魂之所在,抽离了民间信仰内容,年画的文化价值将会被极大地削弱或消解。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年画首先是作为一种民俗产品或民俗消费品而存在的。仔细盘点传统年画的品种就会发现,在庞大的年画家族中,纯粹表现神灵仙佛的年画题材所占的比例其实并不大,大量的年画作品还是以非神性的世俗题材为内容的。④但是,占据数量优势的世俗题材的年画并没有削弱年画整体的神性特质。在传统社会人们的民俗实践中,新年期间贴挂年画绝不仅仅是为了装点居室、美化环境。对于民众来说,年画中的内容,不管是神佛仙道还是动物植物,抑或是人为事物,都具有祈福迎祥、趋利避灾的神圣功用。花花绿绿的年画在增添了节日气氛的同时,更是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张贴于灶前、门窗的各色年画既为人们提供了充分的安全感、幸福感,也让人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与信心。 这些出自作坊艺人之手的门神灶神、金鱼荷花,为什么会具有如此强大的精神作用呢?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在春节这个特定的时间节点上,无论何种题材的年画都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这种神秘力量不是一种明确的、固定的或结构化的客观实在,而是一种基于传统年画自身的构成特性及其民俗功能,在人们的主观认知中建构起来的、蕴含于年画之中的超自然力量。我们将这种关于年画中超自然力量的心理图式称之为弥漫的神性。顾名思义,“弥漫的神性”是指在所有题材的年画中都充盈的超自然神性。在所有年画中,它广泛散布且无所不在,它可能因为人们对某个图案意象的联想而生成,也可能因为人们对某些颜色搭配的感受所觉察。它虽无形无象、虚无缥缈,却随时会通过对年画各种构成要素的感知而进入人们的心理世界。 当前,在传统年画民间信仰问题的研究上,无论是从历时性角度还是共时性角度,人们关注的重点往往只是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佛仙道,研究内容也主要是神佛类年画中神灵的名称、含义、来源及功能等。这种“就神论神”的研究范式极大地限制了对该问题领域的拓展,它既不能够深入发掘传统年画中民间信仰内容的文化生态与心理社会条件,更缺少从其他学科的角度对传统年画民间信仰现象的审视或分析。我们将传统年画中的民间信仰内容概念化为弥漫的神性,目的在于希望能从多学科的角度考察传统年画的民间信仰问题,进一步拓展该问题的研究范围。作为一个初步的探索性研究,本文着重解决的是“弥漫的神性何以可能”的问题。为此,本文将通过对传统年画所处的春节社会时空的文化属性、年画意义表达的思维形式以及年画认知中的心理效应等几方面的分析,来探讨、揭示传统年画中弥漫的神性形成的文化心理机制,以期能够更好地认识和理解传统年画中民间信仰内容的本质。 一、春节:传统年画中弥漫的神性之时空基础 所有的社会生活都是发生在时空交织的关系之中的,也都是由这种交织关系建构起来的。⑤以时空社会学的这一原则来审视我国的传统年画就会发现,年画首先是一种在春节这一特定的时空交织关系中建构其内涵意义的民俗艺术,而年画中弥漫的神性首先就是以春节的仪式时空为前提而形成的。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句浅显易懂的民间谚语(也是常见的新春对联),是春节时间属性的形象表达。它既体现了春节作为物理时间的一维特性,也显示了春节作为特定时间节点的社会文化属性。在物理意义上,时间是均质的、匀速的、线性的,倘若没有人的活动,时间甚至是没有意义的。然而,一旦在时间之中嵌入了人类的活动,时间便被赋予了无限的社会文化内涵,因而,也就产生了不同于物理时间的社会时间,“社会时间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被人为结构化的时间”⑥。修道院的钟声建构的是属于上帝的神圣时间,而学校的铃声建构的则是属于人类集体的世俗时间。⑦可见,社会时间是社会生活的产物,它同时又通过各种社会活动形成对自身的表达。 春节,就是一种在中华民族数千年的社会生活中建构起来的具有独特文化意义的社会时间,它集中体现的是中华民族的神圣传统,或者说,春节就是“中华民族神圣传统的生活叙事”。⑧在传统社会中,神圣性作为春节最突出的特征,首先表现在春节的整个过程中一直贯穿着人与天地三界诸神灵的沟通这一叙事主线上。从早期研究者所描述的20世纪40年代北京地区的年节习俗中可以看到,从“腊八”到“二月二”这将近两个月的年节时段中,人们要在家中和庙会上举行各种各样的敬神、祭祖、拜佛等民间信仰活动。另外,在这段时间的不同日子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节日禁忌。“自年节开始直至终了,人民的生活,几乎全含有宗教的意味,例如:喝腊八粥,糖瓜祭灶,除夕守岁,元旦吃素,祭财神等等举动,其原始意义几乎全是宗教的”。⑨这些活动内容和思想观念,使得整个年节过程弥漫着浓厚的信仰生活色彩。通过反复的人与神、人与祖先沟通交流的年俗实践,神圣时空得以构建,中华民族的神圣意识得以展示、培育和传递,神圣传统得以强化。⑩因此,春节也就成了对中国人来说最具有神圣意义的传统节日。 年节期间的宗教性活动使春节时间的神圣性得到了直接的体现,但这只是在可观察的经验层面上获得的认识。作为“从一种生活方式过渡到另一种生活方式”(11)的节日仪式,春节时间的神圣性还有其更深层次的原因。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尔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的过渡礼仪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春节时间神圣性本质的有益视角。从过渡礼仪模式的角度来看,春节时间的神圣性是由“‘过年’是旧岁的‘分隔礼仪’和新年的‘聚合礼仪’之间的‘边缘礼仪’”(12)的性质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