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下半叶至今,西方的人文社科领域,特别是文艺研究和文化研究经历了一系列转向,而在这些转向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也许是视觉转向,这一转向是现代社会进入了图像时代的标志。关于视觉转向的根本原因,人们一般会认为是人类因飞速发展的科技革命而进入以图像的创造、生产、流通和消费为主要形式的电讯时代的必然趋势,但往往忽略了这一转向其实是人类文化对第一感官的兴趣在新时代氛围中的一种强力复兴,更是西方哲学主流对第一感官及其生理性、心理性、情感性、社会性、政治性和认知性的重新思考和深入探索的结果。视觉转向的理论核心围绕视觉主体性而展开,众多思想家对视觉主体性的探索不是回归自柏拉图以降的传统主体性,而是对始于柏拉图、成于笛卡尔的主体性的反思、批判和重新构建。 作为人类首要的感官,视觉的生理性和社会性相互影响、相互加持、相互规约,从而迎来了文明的曙光。弗洛伊德的著名论断就把视觉与人类文明的诞生联系到了一起:“文明是人类从地面站立起来,拥有直立站姿的结果;因为站立使得他本来隐藏的生殖器暴露于他人的目光之下,因而需要加以保护,因此产生了一种羞耻之心。”①这种因他人注视而产生的羞耻之心规约了力比多,使人建立文化超我(cultural superego),助推了文明的产生。视觉与主体之间亦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哲学家们的凝视方式对其所持的主体观念存在着直接的影响。现代意义上的西方主体诞生于“现代主体性塑造者”(the builder of modern subjectivity)—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中。②这是一个“视觉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这一时代结合了阿尔伯蒂透视主义(Albertian perspectivalism)和笛卡尔洞察真知的单目凝视心智之眼(monocular gaze in the mind's eye)”。③到了20世纪,对视觉主体(visual subject)的理解发生了变化。在视觉文化的重要研究者尼可拉斯·莫佐夫(Nicholas Mirzoeff)的定义中,视觉主体“既是视觉行为的发出者,又是各种视觉被动性范畴的接受者,同时也被这两方面的因素塑造”,因而,莫佐夫的视觉主体“在笛卡尔对自我的早期现代性定义——‘我思故我在’之外又增补了一个新的定义:‘我被看,同时我看到我被看,故我在’。④莫佐夫的视觉主体观不仅强调来自他者的凝视,同时强调自我对这种凝视的自觉认知,是对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凝视”理论的补充与发展。但还有一个视觉主体构建的维度在莫佐夫的定义中没有得到重视,即自我对他者的凝视在自我本身意识的生成中所产生的作用,这一维度在拉康心理学的镜像理论和阿尔都塞等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视觉认同和异化论说中都有显示。 莫佐夫的定义源于思想界主体观念的变化。20世纪思想史上,一直存在着对柏拉图一笛卡尔理性主义传统中的现代性主体及其所体现的视觉中心主义的质疑,更有甚者,后结构主义思想家如巴特声称“作者已死”、福柯宣布“主体已死”。但我们需要认识到的是,在后现代主义浪潮中“死去的”是拥有“理性之眼”的本质主义主体,随之而生的是由语言、权力和社会关系所塑造的“构建体”(construct),⑤或两者的混合体。⑥在20世纪语言学转向中,建构主体最核心的力量被认为是语言,这一点在拉康的无意识语言结构、福柯的话语权力以及巴特勒等人的表演性话语思想中都有阐述。关于视觉因素与主体构建之间关系的论述散见于20世纪西方主要思想家的著述之中,在“视觉转向”的运动中则得到了更为充分的重视,思想家们逐渐从对世界和客体的观察转向了视觉主体自身,观看模式也从理性主义传统认知论的“看精神”“看本质”转向主体性研究的“被人看”“被权力看”“被伦理看”“相互看”等新的视觉方式。本文拟采用福柯式的考古学考察,研究西方近现代思想史中的哲学凝视问题,追溯和探讨一系列有关视觉方式转向的概念,如理性之眼、暴力之光、视觉黑洞、镜像陷阱、镜面大厅、全景监狱、他者之面等,进而探讨不同视觉模式与视觉主体性构建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现代哲学的视觉主体性构建为人文学科和文化研究的视觉转向奠定了哲学根基。 一、理性之眼与暴力之光 纵观西方思想史,哲学家们的凝视和其客体经历了数次变化。福柯在《主体阐释学》中观察到了西方视觉观照的一个基本趋势:“从柏拉图《阿尔喀比亚德》中可以看出,审视自我灵魂的行为就是一个人的目光被引向天际(aloft)的过程,即引向神性、本质和神圣之处。”⑦从柏拉图开始,为了追寻超验精神和理念以及有关世界的客观知识,哲学家们的目光逐渐脱离人之本身,转向超验之处,这与苏格拉底和伊壁鸠鲁等先哲“认识你自己”、强调自我存在价值,并把目光聚焦于自身的原则背道而驰。此后,中世纪宗教时代的观照投向天堂,而由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肇始的现代观照则加诸作为客体的世界和他人之上。柏拉图的“理性之眼”穿透自然物象直抵“理念”;笛卡尔的“自然之光”身心分离、求索真理。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说:“当我透过窗口观看并说我看到街上的路人时,我事实上并没有看到他们,而是通过推断,认为所见的是人……但事实上,我所看见的不只是帽子和外衣吗?它们很有可能只是挂在自动化机器之上,但我可以断定我所见的是人。”⑧笛卡尔所描述的是一种无情感、非个人,依赖于心智,而非感官的理性之眼。这一理性之眼“被置于现代的门槛之上,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科学和哲学态度”,⑨也昭示着现代性视觉主体的诞生。在柏拉图一笛卡尔理性主义传统中,视觉主体被认为拥有一种“精神视力”(spiritual vision)或“心智之眼”(the eye of the mind),使其能够真实地观察和探究作为客体的世界,以获取真知、理念或本相。⑩视觉也被认为是五官当中最为高贵(the noblest)的感官,(11)但视觉必须在理性的指导下才能获得“理性之眼”和“自然之光”,才能有正确的观看方式,这就是由柏拉图开启的理性视觉主义:“一种围绕‘光’(clumière)和‘看’(voir,vision)而展开的哲学传统,”(12)这也是一种主客二元对立认知论传统中的视觉中心主义(ocular-centr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