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薛羽(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今天很高兴请到华东师范大学的潘世圣、罗岗、倪文尖三位老师,一起来探讨“鲁迅与我们的时代”这个主题,分享我们新推出的《明暗之间:鲁迅传》。大家都知道,鲁迅生于1881年9月25日,明天就是他的140周年诞辰。在这特殊的纪念日,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推出了一本日本学者丸尾常喜为大众读者撰写的鲁迅传记。这本书用10万字左右的篇幅,对鲁迅生平以及重要的作品都进行了勾勒和讲解,是一本非常简洁易读的传记。与此同时,我们也从鲁迅的书籍封面、生活用具汲取灵感,开发了“花边文学”书袋、小白象裁纸刀、北平笺谱信纸等一系列周边文创,希望和传记相呼应,更加全面呈现鲁迅在文学、艺术、收藏等多方面的兴趣和智慧,鲜活地展现这样一位战士作为“具体的人”的生活实态。 说到策划中文版的因缘,大概可以追溯至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留学,同时也到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旁听尾崎文昭教授开设的“《故事新编》研究”课程。他主要从日本鲁迅研究的脉络出发,对以往《故事新编》的代表性研究进行导读和讲解,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文本细读和探讨。于是,我知道了尾上兼英、今村与志雄等日本鲁迅研究学者的名字,也阅读了他们的一些著作或论文,对日本鲁迅研究的历史、方法和特点有了初步的接触和认识。印象比较深的是竹内好对战后日本鲁迅研究的笼罩性影响,每一个后来者都多多少少接续着他提出的问题,与之展开对话,期待有所突破。还有就是日本学者以包括“翻译”等方式进行的文本“精读”,往往会注意到中国人这里一带而过或不成其为问题的语词,进而触达某些重要的议题和解释。这本传记的作者丸尾常喜,就是拓展出了与竹内好不同的研究路径,并充分发挥了“精读”这一朴实方法的代表性学者,也被尾崎老师称为“集大成者”。当年我是在神保町买到这本书的,读过之后,觉得不仅有学术含量,而且叙述精练通俗,很值得介绍给国内学界和读者。想不到十多年后,通过东京大学的铃木将久老师,跟丸尾常喜先生的女儿丸尾素子女士取得了联系,承蒙她的信任和支持,在今年顺利推出中文版,既是对鲁迅140周年诞辰的纪念,也是对丸尾先生的一种纪念。 也许有些读者对丸尾常喜并不陌生,他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后来在大阪市立大学跟随增田涉攻读硕士。大家都知道,1931年,青年增田涉经由著名作家佐藤春夫的介绍来到上海,在内山书店认识了鲁迅。鲁迅邀请他到自己家里,为他讲解《中国小说史略》及《呐喊》《彷徨》,一连讲了好几个月。后来增田涉成为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写过《鲁迅的印象》等。在这个意义上,丸尾常喜可以说是鲁迅的“再传弟子”,也直接从增田涉那里获得了不少感受和理解鲁迅的启示。 丸尾常喜和片山智行、北冈正子等都属于战后日本第二代鲁迅研究学者。丸尾常喜参与翻译了日本学研社二十卷本的《鲁迅全集》,尤其对鲁迅的小说和中国小说史研究等用力甚勤。他最重要的学术著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出版于1993年,经由秦弓老师翻译,于1995年底出版了中文版,1996年还专门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召开过座谈会。可以说,这部著作拓展了关于鲁迅与中国传统的研究空间,在中文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而2009年,他出版于1997年的《鲁迅〈野草〉研究》和早年的多篇论文被汇编在一起,以《耻辱与恢复:〈呐喊〉与〈野草〉》的中文书名推出,集中展现了他的研究成果。今天,中日学界比较熟悉的有关鲁迅与“鬼”的研究,有关鲁迅的“耻辱”意识、“中间物”的研究等,都和丸尾常喜的学术贡献密不可分。顺带一提,丸尾素子女士正在编辑丸尾常喜先生的遗作《对译、注释鲁迅小说集》,也就是包含了对《呐喊》等小说的翻译和阅读札记,由丸尾先生的学生大谷通顺教授整理,有望明年在日本出版。据学界的说法,内中不乏丸尾精读鲁迅的“珠玉”发现,也是值得研究者期待的一部作品。 而这一本《鲁迅传》呢,其实日文版早于上面说的两种著作,酝酿和写作的年代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版时间是1985年。当时是作为集英社“中国的人与思想”丛书里的一本。这一系列集结了沟口雄三、林田慎之助、三浦国雄等中国研究领域的一时之选,为孔子、司马迁、王安石、李卓吾等十二个中国思想人物作传。鲁迅则是其中唯一的现代中国人。日文版的原副题叫作“为了鲜花甘当腐草”,腰封称作“黑暗中寻求光明,终而不屈的灵魂记录”,都传递出写作者对传主的基本认识。传记本身则是依据鲁迅生平经历的城市空间编排章节,勾勒出他在中日两国九城的生命轨迹。因此,中文版书前的插图也跟以往的传记处理略有不同,更侧重鲁迅所经历的空间的呈现,从而希望与作者的文字形成呼应,在动荡大时代的背景里,洗练裁出鲁迅的剪影。 从我自己的阅读来说,主要有两点比较深刻的印象:一是传记非常注重呈现鲁迅与中国传统的关系,以大量科举、戏曲、宗教、民俗材料为基础,读入鲁迅小说、散文里的绍兴、中国,读出民间“小传统”或乡土世界对于鲁迅的重要意义。第一章“绍兴”花了很多笔墨梳理鲁迅的房族世系、科举考试的制度、目连戏的原委等,由此深入触达传统或乡土对鲁迅心灵和创作的影响。就像丸尾所说的:“从鲁迅多年后谈论绍兴戏剧世界的《无常》《女吊》等散文,可以看出他的民众观深深扎根于绍兴戏剧中的人物形象,以及其身上凝结的人的喜怒哀乐中。鲁迅的小说大多以鲁镇及其周边地区为舞台。而鲁镇是一个以绍兴及其周边为原型的虚构城镇。频繁选择鲁镇作为作品的舞台,让鲁迅的文学坚实地屹立在中国大地之上。”这一探索后来扩展成丸尾有关鲁迅与“鬼”的一系列阐释,深化了中日学界对于鲁迅和传统关系的理解。通过丸尾的这些挖掘和复原工作,可以接触到鲁迅笔下的鬼魂世界或乡土民间世界,从而感受到它们在过去与当下产生的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