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包括散文一向重视石头描写,《红楼梦》原名《石头记》,是写石头和玉的,也塑造了贾宝玉、林黛玉、妙玉、红玉等形象。有学者认为,石头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常见的意象,在灵石崇拜、望夫石、介如石、丑石中蕴涵了宗教、哲学、民俗的内容①。中国古代还形成了瘦、漏、透、皱等赏石文化传统,不少文人墨客都写过或画过石头。有些人还与“玉石”结下不解之缘,如米芾有见石即拜的习惯,所以被称为“石痴”,有的还用玉石给自己书斋命名,文徵明的“玉磐山房”、傅抱石的“抱石斋”都很有代表性。现当代以来,在“人的文学”观念指导下,“物”的地位有所下降,石头当然也不例外。不过,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特别是散文史,仍有不少关于石头的书写,特别是在生态观念的强化下,石头在生态散文中出现的频次有所增加。然而,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比较少,更缺乏从“物”和“物性”的角度进行解读研讨,这是需要补课的一个过程。 一、生态散文中石头意象的逐渐突显 纵观一个世纪以来的散文,石头意象整体不受重视,但也有不少作家作品涉及于此,并且是越到后来,对于石头的关注度越高,形成不断凸显和出彩的过程。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个阶段。 一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这是一个整体上被忽略的时期。散文主要着眼于“人”,重视人的思想个性解放,“石头”与此没有直接关系,往往不在散文作家的视野。鲁迅曾用“风沙走石”和“豺狼当道”形容恶劣的社会环境和国家形势,于是将“玩小品文”和“大谈幽默”看成不允许之列,那么玩石头的人和写石头的散文家较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散文,周作人就曾写过《石板路》,回忆南方用石板铺路这一习俗,认为“石板路在南边可以说是习见的物事”,然而,在北京“除了天安门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见不到石路”。他又说,“南边石板路虽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为熟悉、也最有兴趣的,自然算是故乡的”,这显然带起了作者的思乡之情。他对家乡石板路进行了细致描述,由于七星岩的水石岩作为开采石材之处,“整座的石山就要变成平地”,“至于城内的街无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则凿去一层,雨后即着旧钉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颠仆”。接着,作者又谈石桥,这是江南的又一风景,“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②。这样的描述既具有民俗文化价值,也是对南方石头、石板用途和性格的表达,还隐约见出对生态环境受到破坏的隐忧。周作人还在《金石小品》和《抄碑的房间》《抄碑的目的》《抄碑的方法》等文章中,牵扯到碑石特别是鲁迅抄碑石之事,既具资料价值,又有对于碑石的理解与体认。于是,作者写道:“我在绍兴的时候,因为帮同鲁迅收集金石拓本的关系,也曾收到一点金石实物。”③因为有的金石太贵太重,周作人不能收藏,他“便都不能过问,余下来的只是那些零星小件了。这种金石小品,制作精工的也很可爱玩,金属的有古钱和古镜,石类则有古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④。作者又说:“此外还有块砖砚,也是在北京所得的,但至今尚留存在我的身边,似乎也值得来一说。”⑤下面就是对这一砖砚的详细介绍。周作人还说:“鲁迅却连大湖(亦称挖花)都不会,只好假装玩玩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片,收集些石刻拓本来看。单拿拓本来看,也不能敷衍漫长的岁月,又不能有这些钱去每天买一张,于是动手来抄。”⑥废名也写过《碑》,其中有关于石头的描写:“石头倒的确是特别的大,而且黑!石头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画的——这一迟疑,满山的石头都看出来了,都是黑的。树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绿,树叶子的绿,那自然是不能生的问题。山顶的顶上有一个石头,惟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么动?一只鹞鹰!一动,飞在石头之上了,不,飞在天之间,打圈子。青青的天是远在山之上,黑的鹞鹰,黑的石头,都在其间。”“一刹间随山为界偌大一片没有了那黑而高飞的东西了,石头与天相接。”⑦这有点迷幻感觉和宗教情怀,所以将这个“碑”写得与众不同,更具有佛学意蕴和精神指向。此时期,李广田写了两篇关于石头的文章值得注意,一是《上马石》,二是《吃石头的人》。前者主要是写在一个高大衰颓的车门下,有块上马石,后来不用上马了,就变成孩子们玩耍和当马骑的石头,于是有了些苍凉的意味。后者写一个老道士,于荒年之时,手拿一把小石子,以吞食为名赚取钱财的故事。作品将小石子写得活灵活现:“他把手杖让给左手,以右手探囊而取出满把的石子,那些石子或黑或白,或方或圆,或如花生,或如枣子,那些石子在他手掌上转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又把手杖扶在胸前,把右手中的石子倾向于左手,石子哗啦一阵响,仿佛在说:‘这真是石头。’老道人用右手捡一颗石子,放在嘴里,吞了,而且咽了,他脸上的筋肉在痛苦地扭动,他伸长脖子,又一再地噎气。”随后,第二颗、第三颗也被他吞下去。在孩子的围观、人们的施舍和怀疑中,警察来了⑧。这显然是一个关于道士及其诚信问题,关系到社会生态。值得强调的是邹韬奋,他在1933年写了《在法的青田人》一文,这是一篇选题和描写都非常独特的文章。作者叙述贫苦的青田人什么也没有,只有青田石。然而,由于人们不认青田石,不懂得其价值,很难赚到钱。有青田人“忽异想天开,带着一担青田所仅有的特产青田石,由温州海口而飘流至上海,想赚到几个钱以维持生活,结果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飘流到欧洲来”。开始,欧洲人更不认得青田石,一个偶然机会,有人竟靠青田石发了小财,于是消息传回家乡,人们纷纷出洋,“不到十年,竟布满了全欧!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万人,现在也还有两万人左右,在巴黎一地就近两千人”。由于交税和玩乐,这些小贩所赚的辛苦钱最后又回到大法兰西。于是,作者不无沉痛地感叹:“就好的意义说,这不能说他们没有冒险的精神,更不能说他们没有忍苦耐劳的精神,但是有这样的精神却始终不免于‘犬马’的地位,这里面的根本原因何在,实在值得我们的深刻的思考。”⑨由一担青田石竟引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也包含了民众、国家之间的关联,其启蒙意义是显见的。这与整个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革命直接相关。 二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这是与整个国家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兴动期。此时,作家为祖国而歌已成为时代主题,散文也不例外,以杨朔、刘白羽、秦牧为代表的散文三大家可谓大放异彩。有趣的是,此时关于石头的书写也成为一个重要选题,并带来不同的特色。如果说中国现代散文的石头叙述主要是一种民间或者民俗文化生态呈现,也具有启蒙的性质,那么,在1949年后较长一段时间里,石头特别是宝石成为散文关注的重要对象,显示了不同的物性特点。刘白羽《红玛瑙》不直接写事实物件的红玛瑙,而是以“红玛瑙”形象比喻革命延安以及中国革命之美好希望前程。所以,作者这样表述:“车子又轻快歌唱着向前飞驶了。尽管黄昏的阴影,已悄悄笼罩了陕北黄土高原,和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河床,同车人还是把脸凑到车窗上,谁也不肯放弃对于延安最初的一瞥。这时间,那两句诗在我脑海中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颗晶莹、透明的红玛瑙,愈来愈胀大,愈来愈光亮,这不正是我所走过来的和我正在经历的整个一个新世界吗?它,像鲜红的朝阳,使我欣快,使我感奋。仿佛我自己的全身也都被照透照红了。”⑩杨朔《宝石》写他1962年到锡兰(今天的斯里兰卡)出访,对方送他两块宝石。于是作者一边感谢,一边将宝石与中锡友谊联系起来,从而突破了石头、宝石的原意,并获得了新的“物性”解释。文末这样写道:“自从来到锡兰,锡兰人民对我们的友谊,就是万丈深的印度洋水,也不及这种情谊深。表现这种深情厚谊的是金银丝编织的花环,是乳白色的椰子花,或者是跳着大象舞捧送给我们的一叠布辣支树叶。现在这两颗光彩夺目的宝石,不更象征着锡兰人民纯真的友情么?我细心地珍藏起这两颗宝石,正是要珍藏起锡兰人民友情的结晶。”(11)这样的政治站位和诗意情怀是以往所没有的,也让石头向宝石延伸,特意表征出作为石头的特殊性质和象征意义。不过,这期间也有对于石头的平实描写,如孙犁的《石子——病期琐事》写1962年他在青岛养病时,对于海边石子的热爱与珍存。作者先讲自己早就对石子充满热爱,“我幼小的时候,就喜欢石子。有时从耕过的田野里,捡到一块椭圆形的小石子,以为是乌鸦从山里衔回跌落到地下的,因此美其名为‘老鸹枕头儿’”。他接着说:“那一年在南京,到雨花台买了几块小石子,是赭红色的。那一年到大连,又在海滨装了一袋白色石子回来。这两次都急急忙忙,对于选择的石子,可以说是不得要领。”到青岛养病这次,孙犁开始认真选择,特意捡那些圆滑杂色的小石子,对质地细腻和色泽如玉者尤其喜欢。这让他对于石子、石质、石性有了进一步了解。于是,他也收获满满。文末,作者有一新发现:“离开青岛的时候,我把一些自认为名贵的石子带回家里,尘封日久,不但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就是拿在手里,也不像过去那样滑腻,这是因为上面泛出一种盐质,用水都不容易洗去了。时过境迁,色衰爱弛,我对它们也失去了兴趣,任凭孩子们抛来掷去,想不到当时尽全力寤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却落到了这般光景。”(12)这样的认识还是颇有深度的,也是对于石子从真喜欢到不喜欢的一个过程,这与刘白羽、杨朔为“石头和玉石”赋魅形成了鲜明对比,也对今后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产生了一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