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散文热”的降温,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路高歌、广受大众欢迎的“文化大散文”亦风光不再,读者对这类散文产生了审美疲劳。于是,一些人对当代散文的发展感到焦虑;另有一些人则十分悲观,认为“散文的狂欢已经结束”“散文已经迷路”,甚至认为散文“遭遇到了严重危机”。在笔者看来,一方面,在当今价值多元的全媒体时代,焦虑、悲观乃至质疑当代散文并非坏事,应该是合理和可以理解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关注当代散文创作的人们也许注意到,近10年的散文创作已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出现了一些新动向:散文从过去的“固体”文体,到时下大幅度的文体“破体”;从面向社会写作,到面向大地写作;从回忆乡土的写作,到“重塑”乡土的写作。尤须注意的是,网络的兴盛使散文更贴近生活,亲和大众,甚至有人断言:零准入门槛、即时传播阅读,推动散文进入“全民写作的时代”。不过与上述种种新动向相比,给笔者印象最深的,是“新文化大散文”与“非虚构写作”的兴起,它们促使当代散文格局发生了新变。本文拟将在全媒体时代这一文化语境中,探讨当代散文话语方式转化的动因,并通过对几位代表性作家文本的抽样分析,考察新文化大散文与非虚构写作给当代散文注入了哪些别样的元素,并由此带来了什么样的新变。 一 散文话语方式的转换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当代散文一改以往的沉寂冷清,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一些说法和名称,比如“文化大散文”“思想散文”、以及“学者散文”等称谓纷至沓来;21世纪迄今又有“新散文”和“在场主义散文”等散文命名和写作潮流的出现。此起彼伏,五花八门,各种散文现象令人应接不暇。而在众多散文现象中,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一枝独秀,影响最为深广。但文化大散文经过20世纪90年代的辉煌之后,在进入21世纪之后便开始式微,影响力已大不如前,甚至遭到诸多诟病。究竟应如何来看待文化大散文的潮起潮落?近年来已有不少学者从作家的思想观念、作品的艺术水准以及史料的真伪等方面作过探讨。笔者以为,如果将文化大散文置于特定的“文化语境”中,从散文话语方式转换的角度来考察文化大散文的兴衰,也许能获得更加符合实际、更贴近散文本体的结论。 首先,讨论文化大散文,必须将其放到当代散文的发展历史中,尤其是放到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来考察。如众所知,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80年代,当代散文的主导话语是以杨朔为代表的“杨朔模式”。这一散文模式注重散文的审美性和抒情性,强调将散文“当诗一样写”①。这是在特定的时代、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中,在文学的抒情时代发展起来的一种成熟的抒情范式。它理所当然地受到冰心、老舍、曹禺等老一辈作家的首肯,同时受到同辈及后辈散文家的推崇和模仿。问题在于,以杨朔为代表的散文话语方式不仅成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时尚”,即便到了80年代中前期,这种散文话语方式仍然拥有相当的市场。所以就当代散文的发展而言,80年代理论界对杨朔“诗化散文”以及“形散神不散”散文观念的重新评价,对巴金《随想录》的充分肯定,对林非“真情实感论”高度一致的认同,就显得特别地重要和关键。因为这几个散文事件,既恢复了散文必须说真话、抒真情的基本原则,又有着启蒙和自我启蒙的意味,即散文必须解放自我与心灵,必须重视人格、胸襟与灵魂抒写。尤其是,散文必须重新定义知识分子的良知、责任与使命,思考散文与历史以及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 这几次散文事件以及对散文的重新定义,化解了散文的文体危机,同时催生了一种新的散文话语方式——文化大散文范式的产生。文化大散文在20世纪90年代的兴起,一方面得益于80年代后期的“文化寻根热”;另一方面则是进入90年代以后,文化环境相对自由宽松,这为文化大散文的产生提供了合适的土壤。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与别的文体的风光热闹相比,散文可谓是最为失魂落魄的一种文体。而落后必然求变,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散文。果不其然,刚进入90年代,以余秋雨《文化苦旅》散文集的出版为突破口,在没有理论准备、没有任何预设的情势下,散文突然热闹了起来,特别是文化大散文,更是独领风骚,一路走红,大受出版社和读者的欢迎,甚至有人因此认为当代文学已进入了一个“散文时代”。文化大散文的异军突起,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当代散文已由偏重于抒情审美的话语,进入到智性反思、追求精神维度的知识分子话语。因为散文是一种倾向于个人和自由的文体;或者说是知识分子表达思想、袒露情感和心灵的最佳载体。现在,文化大散文不仅找到了新的话语方式,而且重新确立了散文与历史和现实的关系。不同于“杨朔模式”强调散文的诗性和抒情性,文化大散文注重的是“文化感受”和“文化含量”,它的题材取向不是小桥流水、风花雪月,或家长里短、春怨秋愁之类的题材,而是民族的“文化苦旅”、知识分子的命运、人类的困境和未来等大命题。文化大散文的知识分子话语还有一个特点,即忧患意识和强烈的文化批判精神。与大格局、理性批判精神相对应,许多文化大散文动则万字以上,甚至几万字、十几万字。概言之,文化大散文是一种“大气”的散文,它是对过去“小气”“小格局”散文的一种反动和超越。但它在终结了“杨朔模式”之后,又面临着被自己终结的命运。文化大散文的致命缺陷,主要是散文话语方式的模式化:追求大题材、大感情和长篇幅,人文山水加上没完没了的文化感叹,因知识崇拜而堆砌史料,忽略细节、个体的体验和心灵的渗透,等等。当然,更为深层的原因,还是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的整个文化语境又发生了变化。 21世纪以来中国文化语境的变化,主要体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媒体时代:一是随着网络发展的日新月异,文学已迅速进入了“全民写作”和“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散文创作更是如此。网络写作给散文的观念、内容、形式等各个方面都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它使原来基本上由少数精英掌握话语权的散文一跃成为一种普及的、大众的、草根的,人人都能参与,都可以各抒己见、表达个性自我的文学。二是博客、微信、抖音、快手以及自媒体的兴起,不仅占用了大批文学爱好者的时间,导致全民患上了手机依赖症,而且解构了他们对文学经典的期待,使他们对虚构文学产生了厌倦情绪。三是21世纪之初央视“百家讲坛”的走红火爆,也在很大程度上瓦解了文化大散文在散文领域里的话语霸权。总之,在21世纪,随着全媒体时代的到来,我国的文化又一次处于转型之中,时代的氛围和文化底蕴已不同于90年代:一方面,全民进入了即时、快速、现场的“轻阅读”模式,时代情绪也趋于复杂化,人的价值观越来越多元化,公共领域的许多思想文化问题需要新的阐释;另一方面,读者的知识背景、审美诉求、文化期待也不同于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