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云飞整理 整理者简介:范云飞,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非常荣幸,也非常高兴来到清华大学,尤其要感谢清华大学的求真书院和日新书院。我今天想向大家汇报的,是关于“礼仪之邦”的学习体会。 很多朋友,不仅是外国朋友,而且包括国内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对中国是“礼仪之邦”这个提法,有不同看法。对于它的历史存在怀疑,对于其现实价值更是不明就里。以下我想从六个方面,展开讨论。 一、问题:“礼义之邦”或“礼仪之邦”? 近年来,有学者对媒体和学术写作中提到的所谓“礼仪之邦”提出疑问。他们认为,中国明显是一个“礼义之邦”,而不是“礼仪之邦”。因为“礼义”的含义更加广泛,包括了儒家的天道、人伦、社会、文教、风俗,等等。儒家强调的是“礼义”,而不是仪式,仪式只是表面的。“礼义”的概念明显大于“礼仪”。如果称中国是“礼仪之邦”,徒具形式,这等于说中国人只会打躬作揖,实际上矮化了中国文化。 我的朋友林存阳教授做过数据检索,他发现中国文献中“礼义之邦”的出现,远早于“礼仪之邦”。《晋书》记载,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亦即前秦建元十九年(383),苻坚(氐族人)在为率兵出征西域的吕光送行时,就曾说道:“西戎荒俗,非礼义之邦。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相比之下,“礼仪之邦”的出现则晚得多。明穆宗隆庆元年(1567)大臣奏书:“朝鲜属国,乃冠带礼仪之邦,与诸夷不同,仍复旧班,以示优礼。”这里的礼仪之邦,指的是朝鲜。我们知道,朝鲜半岛是华夏文化体系的一部分,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华夏化,当然可称为“礼仪之邦”。从17世纪初此词出现之后,经过清朝,到民国时期“礼仪之邦”一词才流行起来,而且明确是指中国。20世纪,“礼仪之邦”成为中国的指称词,并广为流行。相沿至今,其使用频率远远超过“礼义之邦”。 简而言之,越是时代晚近,使用“礼仪之邦”的频率越高,逐渐代替了“礼义之邦”的说法。林存阳先生对此的解释是:“是与时代、时势、人们的习惯与取舍等密不可分的,并非仅为误用、滥用的问题。”他认为“这一趋势,或许与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衰落、受西方文化的冲击、清王朝的崩溃、新文化运动对传统的批判等因素有关;或者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并未注意这两个词中‘仪’‘义’二字的区别,以至于口耳相传、混而不察”。 但是这个说法仍然不能让人满意。为什么中国人越来越多地使用“礼仪之邦”?我接下来从几个方面来谈这个问题。 二、中国人对礼仪的自我文化认同 首先必须注意,“义”与“仪”在古文献和古文字中往往通假互用。“义”与“仪”在群经文献中,只是古今字的差别,互用现象非常普遍。青铜铭文中的“威义”,均指“威仪”(如《王子午鼎》《王孙钟》《沇儿钟》)。战国文献中的“张义”,就是张仪。比如《相邦义戟》“相邦义之造”、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秦逐张义”。简牍文字中,郭店楚简和上博楚简《缁衣》篇“其义一也”,今本作“其仪一也”;“威义”,今本均作“威仪”。上博简《天子建州》有“礼者,义之兄也”,裘锡圭先生认为“义”即“仪”。 古人早就讲过“礼”与“仪”的区别。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音乐并不只是敲敲打打,乐表达人情,反映背后的政治。公元前517年,赵简子向郑国的游吉(子大叔)问“揖让周旋之礼”,对方回答说:“是仪也,非礼也。”揖让周旋只不过是“仪”,而不是“礼”。《礼记·乐记》讲得更清楚:“簠簋俎豆,制度文章,礼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袭,礼之文也……铺筵席,陈尊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故有司掌之。”这些仪节、器物都是细枝末节,没有抓住礼的本质。所以,我们现在也不必纠结于“仪”与“义”这两个字,这不是问题的核心。 我们要讨论的核心问题,是中国如何成为这样一个社会。我的看法是:礼义通过礼仪体现,是华夏文明的核心内容和文化符号。《左传·定公十年》说:“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唐代孔颖达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一也。”少数民族跟华夏民族的差别在哪里?在于礼仪之大,服章之美,这就是所谓的“华夏衣冠”。我们经常讲“文献名邦”,今天的大理古城城门上就写着这四个大字。华夏一汉族区别于周边“四夷”的关键标志,就是礼仪和服章。中国古人把周边民族称为椎髻、索虏、断发、文身、披发、左衽、髡发、剺面,等等,这当然是蔑称,因为他们跟华夏的衣冠发饰完全不同。比如说“椎髻”,因为华夏人是带冠的,无故不去冠,任何时候都要带帽子,“椎髻”则是把头发挽起来,向上作锥状。再比如“披发左衽”,华夏的正服都是朝右边开衽的,朝左边开衽的是少数民族,是女子服饰或丧葬服饰。断发、文身、髡发、剺面更是不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行为都是极大的不孝。 举个例子。秦朝末年,县尉赵佗统一了珠江三角洲而建立了南越国。秦朝灭亡以后,赵佗自称为王,南越国图谋独立,就把通往岭南的关隘封锁起来,要跟中原断绝联系。改朝换代之后,汉高祖刘邦派陆贾出使南越国,让赵佗重新归附汉朝。赵佗见陆贾,用的就是南方民族的礼仪和服饰,“尉佗魋结、箕踞见贾”。所谓“魋结”,就是椎髻;所谓“箕踞”,就是向人簸箕而坐,敞露下体,是鄙视人的坐姿,带有侮辱性质。陆贾说,你的亲戚兄弟坟墓都在北方,你却抛弃了中原的冠带,采用南方生活方式,“反天性,弃冠带”。陆贾同时恩威并重,说你如果在岭南独立,汉朝平定你易如反掌。赵佗马上坐起来,说很抱歉我在南方蛮夷中待久了,违失华夏礼仪了(《汉书》卷四三《陆贾传》)。这说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穿戴问题、礼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