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躺平”?基于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阐释和批评,与基于青年网络文化价值观的表达和情绪,形成了难以避免的张力。对于躺平现象,主流媒体先后刊发文章,认为“未富先躺平”或在压力面前选择“躺平”,不仅不正义而且可耻。①被批评的年轻一代则借助网络社交媒介发出差异化声音,认为“躺平”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无论年轻人是否真的愿意躺平、能否躺得平,经验性材料让我们明白,“躺平”作为情绪性宣泄和事实性存在,不仅是当下的社会文化现象,而且由来已久。我们需要回到“躺平”词源,追溯“躺平”词簇和语系,以进一步理解“躺平”的动因、文化表征、逻辑机理以及“躺平”式抵御的内涵。
“躺平”语系:深嵌于社会日常生活的“新异化” 追溯“躺平”一词的网络源头,最早是2010年百度贴吧出现“躺平吧”。不过此时“躺平”一词仍是指其原义,即身体放松的状态,与“休息”“睡眠”近义。2018年左右,饭圈出现“躺平任嘲”一词,带有“不回应”“不抵抗”的态度,用来指粉丝不要多管闲事、任事态自由发展。2019年知乎用户“纳米酱”发布《关于躺平学的初步纲领和躺一大宣言》,②对“躺平学”给出新定义,并发展出一套“行动纲领”。同年12月,“纳米酱”再次于知乎发布《躺平学发展现状简论》一文,提出了“躺平第一定律”:“人生成功度=个人努力-系统内卷强度×丧”,③意指个人努力会拉高系统的内卷强度,甚至让自己更丧,因而个人努力无法提升人生的成功度。如今网络上有关“躺平”的讨论大致以此为起始点,发展出一些话题及社群。创建于2020年6月的豆瓣“躺平小组”,很快聚集起3000多组员,成为讨论“躺平”的重要网络社区。组员们以戏谑、调侃、嘲讽等消极态度应对学习和职场压力。至此,知乎问答和豆瓣小组中关于“躺平”的讨论还是“圈地自萌”,仅限于小圈子内的情绪宣泄。2021年4月,百度贴吧“中国人口吧”用户“好心的旅行家”发布《躺平即是正义》帖子,④迅速引发大量围观和转帖。这位用户叙述了自己不愿被工作束缚和追求自由生活的主张,并表示坚持一种低消费、慢节奏的生活方式。这种主动降低欲望的“躺平”生活哲学,在网络传播中得到青年群体的热烈回应。原先仅170多关注者的百度“躺平吧”开始涌入大量用户,截至2021年6月30日,该吧关注人数增长至20万,发帖量52万条。豆瓣“躺平小组”2021年5月解散后,成立了“躺平后起立互助联盟”小组,旨在“躺平之后发现失去站起来的勇气,并怀念曾经勇敢坚强的自己”。⑤ 从“躺平”一词的“旅行”小史可以清晰看到该词从原始语义向情绪性语义、抗争性语义、认同性语义发展的脉络。如果换一个视角,将“躺平”一词纳入近十年来的青年亚文化发展史,或许能发现更多规律和趋向(见表1)。事实上,“躺平”的“语系”包含着众多“词簇”,这里的“词簇”“语系”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语言学术语,前者特指相同或相近的词义同时产生和流行,后者则借用了语言学对具有亲缘关系的语言的说法,在此特指有着前后顺序或传承发展关系的多个词汇所组成的“亲族”关系。“躺平”语系大约可追溯至“神马都是浮云”(2010),该词所蕴含的“无所谓”“什么都不值得一提”又心有不甘的意指,与“躺平”有着语义联系。此后,“屌丝”词簇(2012)、“丧”词簇(2016)、“佛系”词簇(2018)共同勾勒出“躺平”词簇(2020-2021)的前史。 从单纯表达调侃情绪的“神马都是浮云”,到说不明、道不透的自我“躺平”,这些网络流行词汇和词簇,展现出一部当代社会心态史和青年文化发展史,在文化心态方面表现出下列特质:首先,从圈内到出圈,从低阶位到高阶位,负面情绪的传染性增强。“神马”和“屌丝”都是亚文化圈层用语,主要被少数底层青年认领和使用。而自“丧文化”开始,“佛系”“躺平”所表达的情绪和心态很快由青年亚文化出圈,得到了更广泛社会群体的认同,类似“内卷”“打工人”等热词几乎席卷了所有青年群体,从快递小哥、滴滴司机、码农到高校青年教师和科研人员等,均产生了强烈共鸣。其次,传递出越来越沉重的普遍意义上的“失能感”。从“神马都是浮云”的洒脱、诙谐,到“屌丝”词簇的黑色幽默和自娱自乐,再到“丧”词簇和“佛系”词簇,进一步发展至“躺平”词簇,所表征的无力抗拒、得过且过、奋斗无望的情绪似乎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明显。再次,由指认他者转向自我认同。“躺平”语系或多或少均蕴含着自嘲自贬、自我污名化的特征。不过,早期的“屌丝”和“丧”词簇,虽然包含了调侃、讽喻和愤懑等复杂情绪,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对“他者”的指认,很少产生真实的自我认同。“佛系”词簇以降,他者化指向逐渐衰落,认同性语义和自我内化取而代之,自身无法再置身事外,滑落为广大无能为力群体中的一员。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躺平”语系所蕴含的抵抗对象逐渐失焦。以“屌丝”自称的年轻人大多出身卑微、生活平淡、社会地位平庸,他们不满“高富帅”“白富美”的高傲姿态和不平等的社会现状,通过嘲讽、玩笑、恶搞来进行对抗,但同时还存有“逆袭”改变自身命运的梦想。而随着“葛优躺”“佛系”“网抑云”等典型“丧文化”的出圈,社会阶层固化、不平等压制了年轻人的吐槽情绪,无力反抗之时,痛苦逃避成为退而求其次的策略。更进一步,“内卷”“打工人”使年轻群体的抵抗失去了目标:一方面,阶层固化、世代差异、代内分化成为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主流社会所认可的效率、成功、美好生活的意识形态已经由外而内深嵌于青年人的认知、感觉和身份认同,并且以自身的社会实践与之互动,在日渐内化的同时反身强化这类意识形态,从而使抵抗失去目标,或者说,青年需要抵抗周遭的一切,包括抵抗自身,从而进入哈特穆特·罗萨所谓“新异化”的情境之中。显然,“新异化”不是个体之力所能抵抗的,也不是群体能够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