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79(2021)04-0049-10 出生于湖南长沙的韩少功曾经于1968至1974年作为知青在汨罗县天井公社插队,后来又在汨罗县文化站工作过4年;2000年以来,他在每年的4至10月都会回到汨罗八景乡居住,与当地农民一样从事种植养殖,另外的半年时间则住在海口,作“候鸟”式的周期迁徙。汨罗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文化基地,他在创作访谈中曾经说过,寻根小说《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等篇什的背景不仅在湘西,也包括作者在汨罗“插队务农的地方”[1](p110);《马桥词典》中的马桥弓、《暗示》中的太平墟、《山南水北》中的八溪峒,地理位置都在汨罗乡下,它们拥有同一个“地域原型”。韩少功以其丰富的创作建构了文学中的汨罗世界,汨罗是其“文学的根”,文本中流露的情感倾向和对汨罗地域文化的态度转变,都值得我们给予充分的关注。 一、逆向的寻根 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反思”“文革”的文学潮流中,韩少功的《月兰》《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风吹唢呐声》等中短篇小说超越了一般性的控诉和揭露,而以其“历史的体验和思考的深入”[2](p347)赢得广大读者的瞩目。这些作品的地域文化特色并不鲜明,但是其中的屈原式孤愤的情感特征还是十分显著。如《月兰》中的女主人公受“左倾”路线的迫害致死,自杀前将家里擦得干干净净,给孩子做了一件新衣,给婆婆做好饭菜,给丈夫切好烟丝,甚至给执行“左倾”错误路线的、时任农村工作队长的“我”补好衣服叠放整齐,月兰死后,“水库边的柳丝正在飘荡,它在我眼里变成了月兰的长发。山泉在岩上哗哗倾泻,它在我眼里变成了月兰的泪流。空中弥漫着乳白色的毛毛雨雾,一切都渐渐融化在雨雾之中,这使我想起了月兰脸色的苍白。水闸那边发出哗啦啦的涛声,如滚滚雷霆,充塞着天地,但我觉得它是哭声,永不停息的哭声,千万个月兰无人倾听的嚎哭……”[3](p52) 在开启于1985年的寻根文学潮流中,韩少功不仅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作家,而且还是少数“文学寻根”理论的重要倡导者之一。与阿城的“三王”系列小说对传统文化积极因素的开掘;张承志的《黑骏马》《北方的河》等对北方草原、戈壁、黄河中蕴含的生命激荡的人生境界的描写;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对吴越文化中生命强力和自由精神的张扬;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对秦汉文化和陕南民间风情魅力的展示迥异其趣,韩少功的寻根文学之旅,是一种“逆向的”行进。在《文学的“根”》这篇已经被当代文学史视为“寻根文学”潮流兴起的重要标志的“宣言书”中,韩少功当头提问:“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作者曾经插队落户的汨罗,是屈原沉水处,江边立有屈子祠,在农村居民们的语言中,往往将“站立”或者“栖立”说成“集”,与《离骚》中“欲远集而无所止”中的“集”字含义相同,汨罗县的现地名也与楚辞中的不少地名重合;但是,以楚辞为代表的“绚丽的楚文化”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消失不见。终于有一天有一位诗人朋友告诉作者,楚文化找到了,就在湘西,“那里的人惯于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他们“披兰戴芷,佩饰纷繁,萦茅以占,结苣以信,能歌善舞,呼鬼呼神”;“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更好地体会到楚辞中那种神秘、奇丽、狂放、孤愤的境界”。[4]韩少功“发现”了楚文化的现实遗存,也就为他的寻根小说找到了文化开掘的方向。“根不深,则叶难茂”,寻根文学“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4],但是,韩少功在《爸爸爸》《女女女》等小说中寻找到的楚文化之“根”,却并非他曾经寄予厚望的以“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的“民族的自我”、“东方文化的思维和审美优势”[5](p76),这一点的确让人始料未及。 “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反过来又制约着人类”[6]。《爸爸爸》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书写鸡头寨的历史与现实,他们的先祖从刑天开始,经过优耐、火牛、府方、姜凉,再经太祖、曾祖、祖父、父亲直到现在,就是一部宿命般不断败逃,往深山迁徙的历史。小说书写鸡头寨的风俗,巫风弥漫,比如蛇好淫,取蛇胆时要用茅草扎成妇人形状涂饰彩粉引诱之;人在山里迷路对付“岔路鬼”的办法是“赶紧撒尿,赶紧骂娘”;山里的“挑生虫”毒性极大,人一旦染上“就会眼珠青黄,十指发黑,嚼生豆不腥,含黄连不苦,吃鱼会腹生活鱼,吃鸡会腹生活鸡。在这种情况下,解毒办法就是赶快杀一头白牛,让患者喝下生牛血,对满盆牛血学三声公鸡叫”[7];山寨里的妇人会放蛊,放蛊的人可以延年益寿,被放蛊的人则可能暴死;与鸡尾寨人打斗之前,砍牛头占卜吉凶,如果砍头后牛往前走就预示胜利,往后退就预示失败;为了表示同仇敌忾,出发之前每人还要随机吃一块混合着猪肉和人肉的“枪头肉”,“吃人”意象直接续接上了鲁迅《狂人日记》的写作传统,等等。这些奇异的地域风俗描写,可以在《黔记》《苗族古歌》和湘西地方志中找到原始出处,明显是对史籍、志书的借鉴和演绎[8](p222-224)。小说描写德龙唱“简”(史册),就是歌唱鸡头寨先祖的历史,刑天砍开天地,由于用力太猛竟将自己的头颅砍掉;先祖们住在东海边,人多地少,便在凤凰的带领下,乘坐枫木船和楠木船,溯江而上,往西山迁徙,他们找到了黄央央的金水河、白花花的银水河,最后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便留在此地繁衍子孙;曾经有史官考证过,刑天是被黄帝所杀,所谓的“东海”其实就是洞庭湖,明明是败逃却在“唱简”里找不到蛛丝马迹。遗忘、篡改、逃避、闭塞,这正是鸡头寨人的“国民性”品格。鸡头寨被鸡尾寨人血洗,被迫再次迁徙,仲裁缝煮好毒药雀芋汤,寨子里的老弱病残仰药自杀,免得拖累西迁的青壮男女;他们又一次上路了,高唱古歌,仍然是那首关于金水河、银水河和稻米江的歌子,没有战争,没有灾害,没有死亡,没有血腥,只有稻米江的幸福,还加上花音,加了“嘿哟嘿”的合唱,“远行人影微缩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谷,向更深远的深山里去了。但牛铃声和马铃声,还有关于稻米江的幸福歌唱,还从天边的绿色中淡淡透出,轻轻地飘来,在冷冽的溪流上跳荡”[7]。小说两次详细地描写鸡头寨人唱“简”,在“重复”中书写历史的轮回。一部血泪史屈辱史,就是这样变成了“关于稻米江的幸福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