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骆一禾与存在主义的遭遇 骆一禾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兴趣值得关注。他两次在给张玞的情书中谈到过一本书:“那本《存在主义哲学》看得我好吃力,现在还没看完海德格尔,但是,这些论文写得虽难,却是让人动脑筋的难。让人有兴趣读,你到时续借一些日子。”(1984年1月4日)①另一次说:“我看完《存在主义哲学》就写《海淀》和《长水了》,说来你可能觉得好笑,我看了《存在主义哲学》这本书,好像无形中支持了我的某些想法。”(1984年3月7日)②中间相隔了两个月,骆一禾对这本书的阅读应该很认真。 然而,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经查,中国大陆出版的名为《存在主义哲学》的书一共有两种,一种是由徐崇温主编的《存在主义哲学》,内容大致分为导论、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尼采、胡塞尔)、存在主义在西方各国等。此书由社会科学出版社初版于1986年,骆一禾写信时不可能看到。而另一本《存在主义哲学》则是1963年出版的“内部读物”,由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西方哲学史组编,属于“现代外国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中的一种。我国台湾地区倒是有劳思光独力撰写的专著《存在主义哲学》,论海德格尔的部分在第五章,其体例类似于徐编《存在主义哲学》,但篇幅仅有两百页且带有一定的绍介性质。③中国大陆出版的两本《存在主义哲学》都是五六百页的长篇巨制。1963年的内部读物《存在主义哲学》其实是存在主义哲学家的论文(节选)汇编,开头就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节选)和《论人道主义》,这也和骆一禾的阅读感受一致。 半年之后,在给张玞的一封长信中,骆一禾又一次援引了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核心概念,可以表明他阅读的正是这本《存在主义哲学》。他借叶嘉莹在《迦陵论词丛稿》中对温庭筠等词人的评价展开了自己对文学批评方法的思考,认为叶嘉莹与克罗齐批评方法的相似,并进一步借用存在主义思想家批判了克罗齐的概念:“实际上,直觉美学的核心是:直觉即表现即联想即心灵活动,是整合的,直觉并不是一种孤立的观照,而是心灵的活动。哲学地说,不要直觉地看待心灵活动,而要心灵活动地看待直觉。换句话说,
。”(1984年10月9日)④这一美学批判不仅表露出他的批评天才、尤其是方法论思考已开始成熟,而且也流露了他个人的诗学观念和未来的诗学路径。在信的结尾部分他仍借温庭筠说:“当问题被视为心灵活动的不足时,词人温庭筠艺术人格,艺术气质和艺术内形式的匮乏也就进入了视野……温庭筠是一个东方词人,他的艺术得失不在于他的观相,而在于这种观相本身不是一种与心灵活动浑一的观相,这是远远低于东方诗词伟大作品的所在。”⑤这些观点无疑都体现了骆一禾的批评独创性。然而,他援引的存在主义概念就出自《存在主义哲学》这本书: ……对我们来说,存在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是没封闭的;它把我们引向四面八方,而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它永远让我们发现还另有新的有规定的存在。 这就是我们的前进不已的认识进程。当我们在这个进程中反思的时候,我们就不免要追问什么是存在自身,因为它在一切逐步显现的东西都显现了以后似乎永远只往后退,远离我们。
(das Umgreifende);它不是我们某一时候的知识所达到的视野边际,而是一种永远看也看不见的视野边际,却倒一切新的视野边际又都是从它那里产生出来。⑥ “无所不包者”和“大全”同时出现在一句话中,和骆一禾那句话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字面上都非常相似。显然,骆一禾半年后记忆有误,才把“无所不包”当成了海德格尔的概念。但这些援引或误引无伤大雅,它们都表明了骆一禾对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等存在主义思想家的熟悉,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直接影响了骆一禾的诗学批评和诗学观点,使之表现出一种以“心灵”接近“大全”的特征。 骆一禾的其他概念或论断也与存在主义哲学有关,诸如诗是“‘它在’的蛮貊之音”、“它在的语言”、“它在的显示”以及“诗是‘创世’的‘是’字”等。它们与存在主义哲学的联系不是特别明显,骆一禾诗学思想对之所做的转化,是需要我们细致辨析的。 二 骆一禾诗学中的存在主义因素 诚然,众多思想家在骆一禾诗学形成中发挥了作用,诸如斯宾格勒、荣格、汤因比。⑦然而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的影响却被忽略。实际上,在骆一禾的诗论和诗歌批评中常能够看到存在主义的思想因素。其中,雅斯贝尔斯的核心概念“大全”显然是骆一禾钟情的思想,甚至直接促成了骆一禾“诗歌共时体”“诗歌心象学”概念的产生。骆一禾在《火光》中如是论述: 世代合唱的伟大诗歌共时体不仅是一个诗学的范畴,它意味着创作活动所具有的一个更为丰富和渊广的潜在的精神层面,在这个层面自我的价值隆起绝非自我中心主义、唯我论的隆起,从这个精神层面里,生命的放射席卷着来自幽深的声音,有另外的黑暗之中的手臂将它的语言交响于本于我的语言之中,这是一种“它在”的显现……并非只是某种知识渊博的结果,而是生命潜层、它在的语言,一种自身的未竟追蹑未竟之地的探求之声留下的痕迹。这时候,那些容格称为阴影、阿尼姆斯、阿尼玛和自性的层面进入了生命之中,不可说的进入了可说的。我想,所谓“生命自身”乃是一个“生命构造”,诗人所看到和触及的是这个大全,它是“世界”这个词汇里所蕴含的本义……诗人触及了大全、生命构造而不可化学式地“还原为人”……诗歌心象将同一因素的静态解放为活的动势,从而诗学属性里深植着有人的和众神的诗学成分。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