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被遮蔽的田园 第三代诗人崛起之后,以其惊人的创作能量牢牢盘踞了中国诗歌的各大山头,形成对后进诗人的音频封锁,1990年代在错觉里只剩下第三代诗人重新整队为“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大阵营的内讧。直到2000年才有了以沈浩波(1976-)为首的“70后”诗人群,打出“下半身写作”的旗号,在第三代诗人强大的统治力底下揭竿起义,企图篡夺中国诗歌界的话语权,遂展开一场两个世代在诗歌美学上的暗巷肉搏。 先自置于死地而后生,沈浩波等人一口气把中国诗歌狠狠推挤到赤身露体的,情欲写作的尽头。这一面肉欲大旗的背后,除了同辈小说家率先燎起“身体写作”的漫天火势,助燃了诗界的“下半身写作”之外,还有一个百无禁忌的网络时代在摇旗呐喊,伦理道德的禁忌被这群“70后”网络诗人轻易突破,写下许多败德的诗篇。在“下半身”诗人暴走的黄金时刻,没有学者愿意去关注“70后”诗人的乡土诗歌,仿佛那只是一种落伍的次级文字,任由它们被同辈诗人贲张的肉体埋没。这也难怪,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把属于网络世代的“70后”诗人跟乡土或农村联结在一起,都显得突兀。乡土农村,更应该是朦胧诗或第三代人的生活背景——北岛(1949-)、江河(1949- )、顾城(1956-1993)等人成长于封闭、老旧、充斥着大杂院的北京胡同,是一座道地乡土中国的京城;万夏(1962-)、宋渠(1963- )、宋炜(1964- ),更是被四川的险山峻水养大的草莽之徒,那时的成都放眼望去全是佝偻的矮房子,现代化是个遥远的名词。 “文革”结束那年出生的沈浩波,一睁眼,中国就在热身准备起跑了,两年后改革开放,1979年推行城市人口一胎化政策。沈浩波和同代人活在一个经济起飞、社会剧烈转型的中国,古老的京城尝试转骨,遂有了生机勃勃的中关村。沈浩波在1995年考进北京师范大学,距离中关村不远,他正好赶上它的崛起,在此焠炼四年,很难不成为网络诗人。这个大步迈向数字化的大时代背景,很容易覆盖掉沈浩波的真实身世。 从沈浩波在散文里的自述可以发现,他出生在一个叫沈家巷的苏北平原小乡村,他在村子里度过七岁以前的童年,之后越走越远。沈浩波的生命历程饱含一股对乡村生活的反叛意识,他说过:“我一直对中国的很多著名小说家有一种深刻的鄙视——他们几乎只会写乡村,离开这具子宫,就什么都不是。这种缺乏现代精神的文学在我看来甚至是一种伪文学。”①然而沈浩波在离乡后的成长岁月当中,确曾不断往返异地和沈家巷,透过众多亲友在农村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灾难,他目击了“乡村社会坍塌的过程”,“关于故乡,我写过很多诗,回头看时,震惊于它们中的大部分,竟都有死亡的痕迹”。②在写作生涯的最初,沈浩波写了一首乡愁印记鲜明的《苏北》(1998): 有时我会想起你,苏北。想起你 干燥的土路,失神的河水。想起 两只羽翼未丰的脏鸭子,被夏天 光腚的儿童,赶进一茬茬割了又生的 芦苇丛中。而河岸永远那么宁静 外公,我在北京挺好的,有时 我会想起你,想起你所在的苏北 想起我的泰兴,你的海安,想起 我和你所共有的,并不热爱你的亲人 你已死去,而他们好端端地活着③ 高度口语化、语意清晰的诗歌语言,十分利落、简易地描绘了物种不丰的乡村场景,交代了该交代的事情。此诗明确地提供了原乡讯息,但讯息不等同于诗意,撑不起他的乡愁。写出这等诗作的诗人沈浩波,争天下的筹码是严重不足的。直到他豁出去,深入“下半身写作”的禁忌领域,才如鱼得水。 所幸“下半身”很快便解散,没耽搁他的步伐,2004年他与巫昂去采访河南的艾滋村,事后写了一首深具社会批判意识的组诗《文楼村纪事》(2004)。其中一首《事实上的马鹤铃》(2004)④,可视为一件有震撼力的典型样本。这首诗沿用了“下半身”时期的叙事性语言风格,单刀直入,毫不遮掩,正符合农村问题的批判性写作。亲身到过艾滋村的沈浩波实在坐不住了,怒气冲冲的诗句脱手而出,把村子里的生死婚丧及其缘由一一交代清楚。此诗胜在气势,一气呵成地抛出悬念,再不断填补缘由,把“事实上”定位成权威性字眼、说服力的来源,尽管在有些句子里用得牵强,甚至格格不入,到头来“事实上”一词的适用性反而被扩充了,足以承载这一桩沉重的悲剧。艾滋村的故事不算新鲜事,但沈浩波的叙事十分有力地刻画出农村社会的知识水平和思维逻辑,以及它的悲剧性命运,主体情绪的传导效果极佳,这是他回归农村写作的佳构。很遗憾的,整个组诗合起来读就不是那么成功,像《哑巴说话》⑤还不如别开口,一张口就见喉。沈浩波的农村写作太过议题导向,太写实,不免损及诗意。 “心藏大恶”的沈浩波并非孤证,“下半身写作”的死党们都有相似的履历——福建人巫昂(1974- )到上海念复旦,再念北京社科院研究生院,然后定居北京;山东人朵渔(1973- )到北京师大读书,也留在北京和天津;重庆出生的江苏人尹丽川(1973- )念完北大,就在北京住了下来。他们都在北京读书、生活、鬼混,写下“半身诗”,最后成为北京人。千禧年的北京已经不是北岛每天喊着“城门开”的老北京,只有老派诗人的怀旧文章还会提及神圣的“三不老胡同一号”,如今可轮到什刹海(后海酒吧街)和大山子798厂在吸引北京文青的聚集,它们是都市物质消费文化和艺文创作空间的杂交体,纵欲了文青,也滋养了文青。“下半身”诗人大多留驻京城,原乡被弃养在创作生涯的大后方,任它蒙尘,步入中年再去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