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多年前写过一本讲鲁迅的书,我觉得最不满意的有两章:一章是《鲁迅和左翼文学》,就是最后那部分;另外一章是,我个人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的,可是写得很弱的那章,就是讲《野草》的那章。看我这本书《铁屋中的呐喊》的各位同学可能记得,写《野草》的那章刚好是在书的中间,应该是第五章。因为我觉得《野草》应该是鲁迅整体创作的中心。它的主题中心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我们等下可以讨论。因为这本集子非常特别,我第一次跟中国学界结缘,也是为了这篇文章。我在1981年受邀参加鲁迅一百周年纪念的时候,就想提供一篇论文讲鲁迅的《野草》,后因一些原因,那次我没有发言。《野草》在当时还是一个相当受争议的题目,现在没有问题了,很多人研究《野草》了,几乎《野草》里面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都有人研究了,我们现在的学术语境是非常不同的了,所以我从现在的语境来重新探讨。 我在多年前,应该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写鲁迅的时候,遭遇到一个困境,这个困境是什么呢?就是我当时从历史转向文学的时候,发现鲁迅的《野草》对我最大的挑战就是它的文体、它的形式,为什么鲁迅要写既不是杂文又不是诗也不是小说的文体,为什么叫作散文诗呢?这个名词在当时不是鲁迅发明的,很可能散文诗这个定义也是别人加给它的,可是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这个集子是非常特别的,而鲁迅自己晚年也曾经说,《野草》表达了那个时候的心情,后来写不出来了。所以,这种特别的创作语境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以前,包括我自己和研究鲁迅的学者,都从鲁迅的心情和他所处的政治社会的环境来探讨,我觉得不够,因为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写小说,不写散文,不写杂文呢?而且里面有很多随感录、随感集之类在其他的杂志发表,后来收在他的杂文里面的东西,也可以代表他的一种心情。换言之,纯从内容来进入《野草》是不够的,因为《野草》毕竟是几首散文诗,所以我在我的书里面开始界定鲁迅散文诗的意义时,我自己不满意的就是,当时我是从中国传统文学的语境里去界定的,涉及中国的古诗和诗词或者赋,甚至后来和笔记小说的关系等,我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了。可是,我知道鲁迅当时受到西方文学影响很大,而且他也读过西方文学,我在当时那本书里,出发点是从中国传统推出来的,就是怎样从传统走向现代,我就把这段忽略掉了,所以我今天要重新回过来,把它放在另外一个坐标系统来看,就是鲁迅和欧洲文学的关系。 这是非常明显的,如果说鲁迅和欧洲文学有关系的话,关系最密切,也最吊诡、最复杂的就是《野草》,所以我以这里作为一个出发点。研究鲁迅《野草》的各位同行都知道,很明显地它受到波德莱尔的影响,孙玉石老师曾经在他的一本早期的著作里面讲到,鲁迅看的是哪一篇波德莱尔的中译,是在北京《晨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考证的工作早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我们知道鲁迅看过,当时不止鲁迅一个人,周作人等其他人都翻译过或者介绍过波德莱尔,而且在当时的报纸杂志上翻译过他的散文诗。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其实相当多,所以下面要考证的是鲁迅看的是哪几篇,这些散文诗在波德莱尔的诗作里面所占的地位,它的意义是什么。那么,这就要进一步研究波德莱尔,我不是研究波德莱尔的专家,不过我想用这种对等的方式,就好像音乐上两个旋律同时在进行,然后互相来碰撞、来看一看。 为什么我用这个方法呢?波德莱尔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可是其他的例子呢,我待会要讲的就不是那么明显了。我问的一个问题就是,大家都知道,不妨考考各位,《野草》集里面的文章是鲁迅在哪一年写的?一九一几?二几?三几?四几?至少是一九二几年对不对?你再仔细看看是一九二一呢、二二呢,还是二三、二四、二五、二六、二七、二八、二九呢?中间,二四到二六,对了,就是中间那个时候,所以,我当时就突发奇想,那个时候欧洲文学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下子想到,当时一九二四年,卡夫卡死掉了;T.S.艾略特的《荒原》出版;法国的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非但出版了,而且在法国正式得到承认。当时法国文坛的权威是纪德,Andre Gide,他的有名的几本小说都是那个时候出来的。俄国是进入了所谓“白银时代”,就是Silver Age,很多俄国的现代诗人都是那个时候起来的,包括鲁迅欣慕的马雅可夫斯基这些人。日本是“大正”时代,就是明治完了以后开始新的文学转变。在这个大正时代,有一种新的所谓“私小说”出现。那么更不要说墨西哥、南美洲了,还有最近有人提到的菲律宾的文学。如果从一个世界文学的观点来看,一九二几年,还有美国的Scott Fitzgerald,最近你们看过那个《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就是这位作家写的,斐兹觉罗也是在20世纪20年代起家的,后来不久,海明威这些人就流浪到巴黎去了,所以当时的欧洲,当时的世界文学,有一些新的东西出来了。 从欧洲文学的立场来讲,他们个个都读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已经变成经典了。法国诗,法国象征诗,对于整个一代欧洲人,特别是英国诗人的影响非常大,T.S.艾略特公开讨论法国的一些后期象征主义的诗人。在欧洲那个时代诗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世界文学的问题,也是一个比较文学,或是比较文化研究的问题,据我所知还没有人问这个问题。也就是说,鲁迅的《野草》诗意和欧洲一九二几年的文学有什么联系?可以肯定的是鲁迅从来没有看过我刚刚讲的这些东西,只看过波德莱尔。他不知道卡夫卡是谁,是否知道纪德不能确定,艾略特绝对不知道,卡夫卡当时根本没有名气,不只是鲁迅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只有德国的几个年轻艺术家知道,卡夫卡的名气是到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以后,在美国学界里才出了名的。 现在我们公认卡夫卡是欧洲现代主义的大师,是个重要的人物。可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管艾略特也好,鲁迅也好,他们对于他们所处的时代的那种文化的感受,心理上开始有一种焦虑,想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一种20世纪现代人的感觉,或者说现代诗人的感觉,而这个感觉已经和19世纪中期波德莱尔所提倡的那个“现代”,即modernity——现代性的感觉,中间已经差了几十年了。那么20世纪20年代中期欧洲诗人对于自己的诗的传统的反思,是两重的,就是波德莱尔的现代性和20世纪20年代的所谓high modernism——现代主义的高潮,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中国没有这个名词,没有人认为鲁迅是现代主义者,这个无所谓,我们暂时撇开这个不谈。不过再从这个立场来看,我就觉得非常有意思了。我就追问,欧洲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发生所谓高潮式的现代主义,而不是更早呢?为什么没有跟着波德莱尔这一路下来呢?